第三世界漂泊者,曾经立志成为地理学家(未果),精神热带人。

【卡拉马佐夫兄弟】一份法国式鱼汤

*依旧是斯乜尔加科夫&伊万。


一份法国式鱼汤

 

  这天傍晚忽地刮起了风。风不算极大,但也着实使人在街上行走时扭曲了脚步。这个时刻,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正坐在京都饭店的包房里,他即将要点上一道鱼汤作为晚餐了。这个时候饭店的伙计突然带着遗憾的神情向他转达了一个口令,说是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嚷嚷着叫他回去吃饭。

  在这种天气状况下显然伊万是不愿意挪动步子的,但伙计表示他的父亲态度坚决,非得叫他回去不可。尽管伊万是万万不乐于靠近那栋老宅一步,但他依旧顺从、略带不满却又坚决地往家里走去。风卷起地上的灰尘使他鼻子发痒,他有些莫名地恼怒,并且预感到有什么更加使他恼怒的东西正等待着他。

  格里果利给他开了门,老佣人的手里拿着一些带刺的花茎,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竟真的养出了一个少爷!天知道他是从哪里搞来这些没名堂的玩意儿的。”他走回偏房里去了,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叫他不必再待在厅堂里面。

  当伊万进入厅堂的时候餐桌旁只坐着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一个人。伊万几乎是立即地意识到在他父亲眼里流露出的甚至带着一股看热闹的、揶揄的笑意。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故作出神秘的样子,招呼他到身旁坐下,压低了声音凑到他的耳边说道:“我知道你并不愿意回家吃饭,可这次是非你不可了!——我说要喝熬鱼汤,那熬汤仔竟搞出了新花样来!法国式的!我以前可不知道他还会这一手。我可以断言,这都是为你准备的,在你回来之前他熬的鱼汤永远都是毫无变化充满俄国泥巴腿式的味道!”

  “那这些花又是什么?”伊万看着桌上零散的几片花瓣问道。

  “你就算问我也不会知道所以然的。”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猛地拔高了嗓门:“你听见了吗,斯乜尔加科夫?伊万可是回来了,你可以把汤端上来了!”他又压低了声音,“听着,伊万,我现在就要上我的房间里去了,你们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谈论有关鱼汤或者别的什么的话题。”他说完便离开了厅堂。伊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心里忽然泛起某种焦躁,他不确定自己是在期待还是抗拒着一些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继续思考,就看见斯乜尔加科夫端着汤缓慢地向他走过来:依旧是一张惨黄的、两颊凹陷的皱脸,头发看上去用发蜡打理过而泛着油光,一撮毛倔强地向上翘起。他不发一言,将盘子放在伊万面前,转身去拿了一瓶红葡萄酒——还有一朵被剪掉花茎的玫瑰花,他煞有介事地把花在盘子旁边摆出了一个样式。

  伊万回想起格里果利手里的带刺花茎了。他很想开口嘲讽地问一句“你是觉得摆着玫瑰作为装饰便是法国风情了吗?”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是另一句话:

  “今天为什么不是白兰地了?”

  斯乜尔加科夫正在醒酒,他把高脚杯递给伊万,“毕竟是法国式的。除了玫瑰花之外红葡萄酒也是一个标志。”

  “你以前可从来没有做过这种汤。”

  “这准是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对您讲的。您才回来了多少日子?”斯乜尔加科夫慢吞吞地回应道,“在莫斯科只有外国人比我做得好,这道鱼汤就是个法国佬教给我的——他是哪儿的?一个产葡萄酒的地方……”

  “波尔多、阿尔萨斯还是普罗旺斯?”伊万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的发言。

  “啊,我想起来了。D-i-j-o-n.在第戎,靠着勃艮第……”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反驳伊万的话。接着他摆出大厨的姿态:“您应当趁热喝汤才能够尝到最好的滋味。”他用热切的目光注视伊万,似乎在等待着饕餮客的评价。但伊万却不打算顺遂他的心意,说起了别的的话题。

  “你干嘛要从莫斯科回来?”

  斯乜尔加科夫被这突兀地发问镇住了,他脸上一闪而过不快的神色,旋即恢复了平静:“这同您又有什么关系?我要是不回来,您可不就没得这鱼汤喝了吗?”

  “你可不就盼着去京城大都会远走高飞吗!”伊万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说着,“明明只是个下贱的仆人竟真的做着什么公子哥儿的美梦——我问你,你要是得了三万卢布,你是不是都要到巴黎去了?”

  “根本不需要三万……”斯乜尔加科夫嗫嚅道,他清了清嗓子,“在那之前我得先学会法语。您这是什么眼神?在您看来我就这么下贱如驴子,竟然连学习法语的权力都没有了吗?好吧,老实说,去巴黎还是莫斯科都无所谓,这里和那里的区别又有多少?到底还是那么些人……区别,区别……我就算把皮鞋刷得再亮那里面的臭气也是掩盖不住的,您应当很清楚,您不可能不知道的。到底我这种人……”他停顿了一下,“我倒全然不是害怕吃苦受累。”

  伊万不知道该说什么,因此他喝了一口汤。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喜欢喝鱼汤,他常常叫斯乜尔加科夫做上一顿,厨房里总是传来鱼肉的味道。伊万很确定这法国式鱼汤——斯乜尔加科夫式的法国式鱼汤滋味诚然比京都饭店里的好上了很多倍。他又喝了一口,再一口,他确实是饿了,傍晚的风带走了他身上的热量。汤盘就快见了底。

  他听见斯乜尔加科夫在他身旁发出轻笑。

  “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什么。”斯乜尔加科夫向窗外望了一眼,他看见树叶子被卷到空中了,“屋子外面很冷。”他说。

  “您还再要一份吗?”他又补充道。

  伊万没有拒绝这一提议,他等着斯乜尔加科夫又盛了一份过来。他把座位拉开了:“你坐下说话。”

  斯乜尔加科夫打量了他一下,看看座位又看看自己擦得发亮的鞋尖,一动不动。

  这个举动使得伊万感到十分恼火,他自认为已经显示出了足够宽宏的风度,让这个仆人不用只是站在一旁;但他的好心却被迅速地无视了,对方甚至还怀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嘲笑态度。

  “好吧,你若是不坐下来那也随你。”他又把座位推了回去,“你想要说什么?”

  “您是个聪明人,您大可以猜一猜。”

  “我为什么要劳神费力,去揣测你这驴儿的心思?”伊万冷笑道,“好一个‘法国风情’!你不过就是在苦于你无缘升入上流社会,而只能在这些方面打上一点自我满足的歪脑筋了么!”他说完之后马上就看出斯乜尔加科夫那高傲到不能理喻的自尊心又受到了打击,这些话他是脱口而出的,似乎自己从心底里就是想看看这驴儿受挫的模样。他看见好几种情感堆叠在斯乜尔加科夫的脸上,就像是魔术变脸一样交替着。难道斯乜尔加科夫又快要掉下眼泪来了吗?

  “你怎么不说话了?”

  风变大了,树枝唰啦啦作响。

  斯乜尔加科夫很不容易地恢复了平静,但他尽力显出毫不在乎的神色,“我是您最忠实的走卒,比起我自己升到上流社会去还是您更适合那些地方。酒会、沙龙、戏院……您不也总是摆出一副架子来吗?嘿,那些什么风度、博学或者巧舌如簧的辩论都是您用来塑造自己泥巴模子的道具,您还打算用最好的颜料涂上讲究的颜色哩!不过这泥巴模子到底是个空壳子,我就这么老实地同您讲,我是很乐意成为这泥巴模子的填充物给它带去一点重心……”

  “胡说八道!”伊万浑身一颤,立马否认道。他手里的勺子落到了盘子底里。

  斯乜尔加科夫又换上那幅洋洋自得又带着嘲弄意味的脸了。

  这是彼此互相将了一军,实际上谁都没有在语言上战胜谁,不过认为自己战胜了对方是很必要的。伊万咳了一声:“你再给我去拿个勺子来。”

  “反正又要见底了,您捡出来擦擦再用也是一样。”

  “你听着,要不是现在改了规矩,你早就该被痛打一顿然后被扔到街上去,一个子儿也再别想从这儿得到,”伊万忿忿地说道,“我现在就想痛打你一顿。”

  “这儿反正只有你和我,你尽管打吧,我不叫唤也不同别人说,就当是没有这种事发生过。”斯乜尔加科夫挑衅道。

  伊万握紧拳头,随即又松了开来。

  “我干什么要着了你的道儿遂了你的意?”

  “‘无所不可’可是您自己先提出来的,现在您反而是退缩了吗?”斯乜尔加科夫甚至是有些失望地说道。“您吃好了没有?”

  那杯葡萄酒在空气里暴露的时间已经太长了,伊万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我要回自己屋子里去了。”他说罢用餐巾抹抹嘴,“你收拾去吧。”于是斯乜尔加科夫也不再说话了,他收干净桌子,离开了厅堂。伊万看见那朵“法国风情玫瑰”还留在桌子上。他本来想叫住斯乜尔加科夫让他把花给一并扔掉,然而他最终还是把花带回了房间。他就那么盯着花看,内心从犹疑再到不知所措再到愤怒,他最后忽地纵声大笑起来,打开窗子把玫瑰花扔了出去,花瓣在风中就如同娇柔的眼泪。

  “小声一点,什么事那么高兴?”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的声音隔着一层楼传过来。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没有回答,他关上了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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