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成为地理学家的小明希望能够在这个博客继续私人创作,从底线上不向现实低头。

春季,有关河流与新生

*无差。

*2014年的旧文,白兰第一人称。四季故事的其中之一,现在看来实有些粗拙,放上来以供诸君品鉴。

*2014年的我实在柔软得很,根本不是现如今几乎不近人情的无神论工业狂魔趣味。


春季,有关河流与新生


  透过狭小的舷窗我瞥见深绿古怪的亚平宁半岛,阴郁尖锐的高跟鞋青筋暴起,我似乎听见了凯撒和屋大维驰骋地中海的铮铮蹄声。

  我拉下遮光板索性将时间托付与睡眠;我知道再过不久,在厚厚的云层之下,瘦削的大西洋沉闷无言,吞吐着夐古的瘴气。

  这里是马萨诸塞州剑桥市:虽说是进入了春天可是天气依旧寒冷,呼吸时带有白色的水雾。我的本意不过是为自己放一次短假,去进行一个漫无目地的旅行,可是等回过神来,我已经不由自主地来到了这个地方;或许也可以说是“回到”,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

  那时我大概只有二十出头或者更小,和这街上随处可见的疯小子们一样。今天的天气挺不错,这是一个明媚的午后;我在脑海里回忆着每一条道路。Melting Pot①的街道上我并不显得突兀。沿着查尔斯河,人们三三俩俩:散步,聊天,玩着滑板也许是去向健身房,超级市场,某所大学或者任何一个地方;偶尔有单独的身影匆匆而过,空气中传来机械表嚓嚓嚓的跃动。

  在风中我和树颤抖的枝桠在7号楼的白色台阶上留下暗色的影子。我回忆起这里有穿透无尽长廊的奇妙夕阳——我从未错过任何一个它出现的日子,在那些冬日里我沐浴在余晖的洗礼中,只可惜这位飞扬跋扈的年青维齐洛波奇特利②听不见我的声音。——我也是年青的,大概那时我的手还没有融进漆黑的铁锈,而那些铁锈现在深深嵌入我的皮肤并且得意洋洋地标榜着自己的存在,任何金钱权力与鲜花都带不走它,甚至是棺材。我在想如果我有朝一日得幸坐上赫尔女神③的马车,那位威严的神明会把身体的哪一半朝向我。沿着长廊我去往每一间教室,最后一排似乎还有我的影子:巨大的阶梯教室里我托着下巴余光扫过教授与同学,手中的钢笔甩出的黑色墨水在孤零零的末排座椅上奔流。我百无聊赖地掏出一张纸去擦拭它,夹在报纸折的飞机里,往窗外飞。

  这个地方美得惊人,所有人都在忙活着自己的事。深夜灯火通明的实验室里他她它心情舒畅得犹如老街区满足躺倒的醉鬼——跑起来!你永远不可能去到世界的终点,那个家伙就像地平线一样狰狞地笑着疯狂向后跳。快看那些年青的脸上神情专注到癫狂,毕达哥拉斯学派④有宇宙万物和谐律动庄严肃穆的交响曲。你们在这根弦上迈步前进,我在一片弦上颠沛流离。

  在图书馆我看见我自己,棱角突出就像狮子与狐狸。是的,吓退豺狼同时发现陷阱⑤,或者干脆让豺狼自己跳下去,对我而言不过如同享用餐后甜点般轻而易举;但那又怎样?这是理所应当的吧?无知无畏可是一句多么妙的话!手边老旧的供暖管道锈蚀斑斑,我拍掉手上不情愿挪窝的黑色渣子。有个人曾对我这么说:在他看来,我就是一条被抛弃没人理可怜兮兮的萧索野狗。

  噗哈哈哈,这倒真是有趣的见解。魔鬼就不要哭了,地狱里的糟糕事儿还不够多吗?天色已晚,受伤的孩童在门前呜咽,但是太阳不会忘记你,它命令月亮带着它的光明而来。回去吧,睡前别忘了祷告。

  这个世界大概有一百万个神明,一千万个?一亿个?十万亿个?不,不,这些数字并不重要。反正对于他们我没有一丝敬畏之情,渎神或者虔诚对我来说是一模一样的毫无意义。不过他们应该确实是存在的,和这个世界一样荒唐可笑而不自知:伊甸园的蛇嗤笑着吐信子;天国的下水道里圣老鼠和圣蟑螂打斗只为一块耶和华的残羹;挂着三个脑袋的刻耳柏洛斯⑥也许不仅仅是地狱的看门狗。

  我在长久的自我质疑之中渡过了漫长的岁月——哦,没错,如你所见,现在的我也依然年青,不过我的朋友,请你好好想一想,不妨去做一个假设:倘若你一觉醒来同时感受到了无穷尽的声音,图像,动作,事件;你对此毫无准备毫不知情但是它们自顾自地蜂拥而来把你淹没在量子多宇宙的世界,自此你所感知的不仅仅是这一个你所存在生活的对你而言唯一有意义的宇宙,你会怎么样?恐惧?兴奋?疯狂?死亡?不,我亲爱的朋友,还请你别这么快地给我答复。在“真实出现”到来之前,没有人能担保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哪怕只是决定先出左脚还是右脚。如果一个人二十秒砌一块砖,那么三个人二十秒能砌三块;那如果是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呢?这句话乍看之下不过是个无趣的算术游戏,可是当这千万个人都是你自己,而你们不是一个个构成生命体的细胞而是有且仅有一个的绝对个体,那么不论是怎样的加减乘除,实数还是虚数,都只有悻悻地无言以对。

  我飞快地穿过密密麻麻又规规整整的书架丛林,和那些多毛而好学的脑袋擦肩而过,攀越群山高耸的膝盖,一双双疲惫却发亮的眼睛对我置之不理。耳畔是书页翻动与纸笔摩擦的赞美诗,我不闻不问径直奔向某个角落。我靠在书架上喘气,手指摩挲过那还沾着灰的书脊哆哆嗦嗦迫不及待地抽它出来,经年的借记卡上还歪歪斜斜地写着我的名字,我噗地笑出声。

  世界的催吐剂为我带来诞生与死亡,我的血脉中混合着整个西方世界的愚昧与光怪陆离。那个人也曾给我讲过古老的东方禅宗,什么“于自性中,万法皆见;一切法自在性,名为清净法身” ⑦——好像是这么说的,我对于这些佛性的语言可是读着都费劲更别提什么理解,这句话也只不过是经久的耳濡目染所记下来的音节。古老东方的含蓄与包容同我选择的道路根本不在一个坐标平面。不过如果是他来给我说说这些却也并不无聊而且别有生趣,我是很乐意由他来向我普及一下我匮乏的人文精神。

  那么给他打个电话吧。我走出了图书馆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对着电话另一头说道 “Buon pomeriggio.” ⑧挂断电话的时候我简直想放声大笑,可是我忍住了。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偶然一切都只不过是必然的集合。另一头的他戏谑地向我抱怨在多彻斯特湾⑨根本闻不到几百年前自由的茶香,我本想立刻飞奔过去,但是他已决定朝着西北方向,向我而来。

  屋外的空气寒冷而纯净。我的脚步如同驯鹿般跳来跳去,轻快地避开那些残雪;口中哼哼着Parade行进的曲调,靴子与地面奏出和谐的伴音。此时太阳已经在西方的天空游走,去往食堂的路略微变得拥挤,我在另一个转角背离了人群,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沉默的教学楼矗立在不远处,低矮的灌木上有一些白色的积雪。

  我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傍晚,金红高傲的夕阳下我和我的影子在一起怅惘、踱步、思考。等待在这里的两位女性对我而言或许就是脸藏匿在阴影之下神秘而美丽的夜妖莉莉丝,她们说已长久地在寻觅着我,那声音如亘古冰山般沉静。这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意料之中,于我而言大概就像是一个深击颓唐魂灵的共振器、一剂注入脑髓千熬百炼的奇异鸦片或者一种形而上的许可;而我战栗正如得到了鲜血的力量与魔法的该隐⑩。我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长久落寞的眼神之中逐渐闪现出狂热的光。哦?你竟然提起那些浅海传承的生命还有停靠天边的虹彩?哈哈哈哈,你明白吗我亲爱的的朋友,要知道他们可得敬畏这片浩瀚无垠!夕阳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沉默多时的巨人被唤醒。他目光如炬,挣断拘束的铁链,嘶吼中抖落了一地厚重枯叶,踏在上面有震耳发聩的声响。当然,至于之后的事,老实说我并不想多谈什么。或许这的确值得庆幸,因为量子选择了多个“可能历史” ⑪。

  回忆总是显得这么冗长而乏味,它消磨大量时间一边引导着我不断在眼前浮现夜间的梦,白日的梦;四周的景象油画一样挂着,我与我自己牢牢粘合在一起,头脑产生溃疡化脓,死亡的白血球、细胞与脂肪夹杂着喷涌而出,我感到我无法呼吸。我生命的全部机能在一瞬间陷入完全的静止,时空的钢轮呼啸着碾压过去……然后我飘浮于无尽的虚空,五亿年与一毫秒没有任何区别。

  “哦呀,一个人站在这里发什么愣?”熟悉的声音强制结束了我脑海中混乱的念头。我猛地一激灵,浑身出着冷汗,回头看见他叉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来得可真够快的啊,你。”我朝他笑笑,“我想这只不过是故地重游中一次不知所谓的胡思乱想……需要我带你参观一下校园吗?”

  “不必了,”他以标志性的方式笑出声,“我可对这长久沾染你气味的地方没什么兴趣。出去走走?”

  “当然。”我点头,顺势拍拍他的肩,“不过在进行运动之前我准备先去吃个晚饭,饺子和拉面。”然后我果不其然地看见他转瞬即逝变青的脸。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毫不犹豫地给了我一拳。我拉着他找到当年我非常喜欢的一家餐馆,对着摆满一桌的碗和盘子狼吞虎咽。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等着我,偶尔看向窗外被夕阳染成紫红色的晚霞。

  “看来明天的天气也依然不会差。”他靠在椅背上这么说着,我包着满口的饭菜嗯嗯啊啊地应和了一声,他有些无奈地等我咽下最后一口推过来一碗汤,“这幅狼狈的吃像还真是符合你。”

  我唏哩呼噜地喝完汤抹了抹嘴,“去他的餐桌礼仪!这里可不是什么上流社会的倒霉酒宴。”我满不在意地打了一个饱嗝,“况且,我对面是你,有什么需要掩饰的吗?”

  他不禁哑然失笑。没错,我们之间可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交情挺深,渊源也不浅,还颇有些相像;我一直觉得我们即使理念不同也能够在90%以上的场合互相理解。有句东方的古话叫做什么“不打不相识”,我想这很适合我们。他大概也是这么想,因为他有一次无意中管我叫“Holy Goof” ⑫。我喊住服务生买了单稍作思考,说道:“出去遛遛,然后跟我去查尔斯河上划船吧。”

  其实此时的河面上还有着星星点点的浮冰,但这并不代表能够阻止我想进行划船夜游的冲动。我没有问他的想法,因为即使他反对我也会独断地拉着他去做我乐意做的事。他很显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只是深沉地向我比划了一个带有侮辱性的手势。由于只要持有学生证就能很方便地在学校租借到小型船只,念书的时候我可没少在这条河上晃悠,因此隔了这么些年故地重游,我又不由得心痒痒起来——哦,当然,这次我可不会去租借学校的船,一来是在这个时节划船确实有些不可理喻,二来我也早就不知道把那学生证给掉在了哪里。不过眼下这些都不是问题。

  现在开始就是晚餐后的悠闲时光。我掏出表看了一眼,十九点整,夜幕已经完全地降了下来。不过这个时间还是太早,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大呼小叫,这座小城依然喧嚣。我故意地领着他走过一条条僻静的小巷,等待着城市的安眠。

  “你知道吗,当你接通电话的那一瞬,我就有预感你就在我附近,这一点儿也没错!”我双手插在腰包里倒着走,向他滔滔不绝,“简直就是磁石的南北极!——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还真是场巧得过分的偶遇,你居然就在波士顿——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说起来我们是有多久没见过面了,最近连联络都没有什么了吧?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令我感到哀伤……你是知道的,我非常想和你单独聚在一起好好玩个痛快,去向任意的大街和荒地;搭车,徒步,或者是在无人的旷野上飞翔;彻彻底底地嚎上一嗓子,喝的烂醉,等着你把我拖回去……”

  “我只是刚巧摊上了一份公差来这边,那项任务还真是无聊透顶。”他揉了揉眉毛,“没想到你打电话过来,我就正好随意编了个借口糊弄了一下从那个让人厌倦的地方溜了出来。虽然你也着实让我感到厌恶,不过相对于无趣的工作,你还是要好上那么一些。”

  这番说辞听着颇有点无情,不过我很清楚这不过是他在我面前有些别扭的个性。我毫不在意地笑着打了一个唿哨:“又是这些违心话啊,嗯,缺乏坦率。”

  他瞟了我一眼自顾自地向前走,我也就索性闭嘴跟在后面,直到我靠在某个路口的一面墙上打着哈欠,而他黑着脸从那条死胡同里退了回来。“带路!”他愤愤地瞪着我,“我就知道和你在一起准没好事。”

  我感到很无辜,就这么看着他,脸上大概是流露出了我的不满。也许是过了一分钟或者更短,他终于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好吧,收掉你那愚蠢的表情;我承认我对于再次见面感到很高兴……”我一把揽过他的肩笑出声来,“你要这么跟我说话我才是不习惯呢,哈哈哈。”他顿了一下本想甩开我,不过手举到一半又放下了。“跟个小孩一样。”他这么评论着我,“我在想你到了八十岁会不会也是这个臭德行。”

  “那正好,你就等个几十年来看看吧,保不准我会哪一天突然跑到你家,往你床上一躺就不挪窝了叫你挺着个老腰拄着拐棍儿进进出出伺候我。”我停下来想了一下,“大概我会把你家弄得一团糟,搞不好还会出去闹点事儿,而你就只有涎着张老脸牵着我去给别人赔不是……”

  他嘴角抽了抽似乎在思考要是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会怎么样。我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笑嘻嘻地挂在他身上,“反正你也不可能不迁就着我。”“但是我可不保证哪天你半夜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后门的垃圾堆里。”他拨开我的头,语气显得十分无奈,“我真是脑子进水了才会和你扯上关系,真不知道你这种人是何德何能做到现在这样的地步的。”我明白我吊儿郎当又玩世不恭的个性确实一直让身边的朋友们头疼,但那又怎么样呢?我依然是狮子与狐狸。

  我决定去河滩待上一会儿。我们往城外走,踏过夹杂着雪和泥水的微型沼泽。不远处有一座像是被废弃了的马萨诸塞州小木屋:周围的柱子东倒西歪,杂草长得老高,风呼呼地灌进窗口的碎玻璃。我绕到窗边向里面窥视,只看见几只听见声响的老鼠忙不迭地窜了出去,窗台上的灰积得有足一英寸厚,混合着老鼠屎和不知名的昆虫尸体;这里确实没有人。我老实不客气地一脚踹开房门,头顶上的灰扑梭梭地往下落,木门发出磕磕巴巴的吱呀声,权当在说欢迎让我们进去。

  我下意识地想去开灯,摸索了半天一无所获,却忽然感到了一股舒适的热度。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堆木头简单收拾了一下壁炉生起了火,扔给我一支燃着的木棍,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诸如“这地方是多久没管了脏得让人心烦也不收拾一下”之类的话,我看着他忙活的背影越发觉得干脆以后就去他那里赖着不走好啦,然后缓缓开了口:“你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吗?这是私闯民宅啊不废宅,可不是来做卫生的……虽然你确实是在认真打整没错,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也许破坏了老鼠哥们儿费了老大的劲才修好的窝……”

  他的动作骤然停住了,缓缓转过身:“你说什么?私闯民宅?原来这儿不是你的据点?”他猛地一拍额头,“虽然这倒确实是你的作风,可是你能不能先说清楚……”我双手一摊不置可否,他一时语塞,束成辫的长发拖在地上。壁炉里燃烧的木头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这个破败的小木屋多了一份人情味儿。

  借着火光我打量着四周的陈设,老实说其实我进到这里来只是单纯的出于好奇,不过看来这份好奇也给我们带来了意外的收获——在一个墙角竖着一条小木舟,我喜出望外地走过去扒拉开一堆杂物把它搬到了屋子中间,蹲下身子检查起它是否还能够使用。很好,它保存的非常完整,坚固又结实;除了经年的灰土之外甚至可以说是全新的,我想它应该不会渗水。我把小舟搬到河边,找到一处适宜停靠的浅滩,大致清洁了一下船舱,把小舟推下了水。他身形一闪跳了上去,稳住了企图顺水而下的小舟,示意我快些上去。

  此时的夜幕已完全低垂,城市的霓虹灯在我们身后的极远处。东北地区初春的夜空干净而澄澈,东面的天空有月亮在微笑,星星是明明灭灭闪动的光点。木舟很小,勉强塞下我们两个人,我和他挤在上面任水流漂动。他脱下黑色皮手套把手浸在水里,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吭。我向他扮了个鬼脸本想让他回个神,没料到一捧冰水猛地灌进我的脖子,我顿时浑身一哆嗦,他在一旁拍着手笑得喘不过气。

  嘿,好家伙!

  我大叫着加入了纯粹而彻底的玩闹,抄起水便泼了过去,这可真是无上的乐趣!一瞬间我们都成为了曾经在内心歆羡不已的再普通不过的调皮孩子,进行着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在这个错过多少年的夜里找回了缺失的童心。我在狭小的船舱手舞足蹈上蹿下跳,情绪高涨到极点,终于在一次企图用手去够浮冰的时候让小舟翻了个底朝天。我扑腾了几下搭在舟沿上放声大笑,大半个身体泡在冰水里可我似乎浑然不觉。他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和我一起掉进了河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恼火。他粗暴地抓着我的手臂把傻笑个不停的我拽上了岸,然后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拖回了小木屋。

  我俩现在的样子可着实狼狈:满身满头都是泥和雪水。他催促着我快些把湿衣服脱下来拧干放到火上去烤烤,又用稍微干一些的衣服给我擦着头发上的碎冰。他的辫子在摔到河里时散开了,我顺手撩起一缕长发在手上缠着玩,突然鼻子痒痒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勉强烤了烤湿透的衣服,他把湿淋淋的小木舟取了回来,踩灭了余火带着我出去,我几乎是贴在他的背上。走了一段路后我们居然有幸遇上了一辆的士,他把我塞进车带我去向他目前暂住的地方。面对的士司机错愕疑惑的脸,他解释说是因为我喝醉了一不留神踩了个空掉进了河里挣扎而他正好路过碰上便把我救了上来,现在好歹问出了住址得赶紧送我回去。的士司机显然对这个解释半信半疑,因为这地方离市区可有些距离,到底是什么家伙才会大半夜地跑到这里来喝酒以及救人……不过我可不管的士司机怎么想,反正他刚才说我喝醉了神志不清,我也将错就错乐得如此,枕在他的腿上胡言乱语。

  我跌跌撞撞地下车差点摔了一跤,他没奈何地搀着我上楼,我温顺地跟着他的脚步,头脑中一片空白却又彻底的通透与空明。我感觉自己进入了完全的天真与善良,视野中流淌着起伏的群山,我在苍鹰的羽翼之间不断加速,在空中飞奔向黑夜里熟睡的山脉不动声色地偷走一片花海,随即不做丝毫停留地回来。我用古老莫名的音节高唱,纷扬的花瓣犹如被调色板漂染过的骤雨。警觉的马群竖起耳朵,蹄掌锤击着荒蛮的原野。我冲了个澡马马虎虎吹了吹头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隐约感觉他折腾到很晚,而我翻了个身融进了亘古的混沌。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接近正午,我挠着头坐起来,揉了揉不知什么表情的呆滞的脸然后狠狠地打了好几个喷嚏,也许我感冒了。——他不在房间里,我想起他说他还有着繁琐的公务需要处理。阳台上晒着我俩昨晚换下来洗好的衣服,桌上有果酱、牛奶、已经切成片的面包和烧好的开水,我准备下床,又瞥见床头柜上的一张便签:“我还得去上班,晚上回来。记住乖乖吃饭。要是感冒了的话就多穿点衣服去床头柜第一格拿药吃,胶囊早晚各一次冲剂一天三次每次两包。我在枕头底下给你留了一把备用钥匙,你要是想出去溜溜弯别忘了带上。”——噗,你是我老妈吗!我撕下那条便签捏在手里,半晌拖拖拉拉地去洗漱。我觉得肩膀略有点活动不开,因为我现在暂时穿着他的衣服。虽然我俩身高一样但是对我而言他的衣服稍微有些紧,我捏了捏肚子认定这其实是由于他的体型过于瘦而不是我最近有些缺乏锻炼以及长期的不注意饮食……好吧,也许这两者都是要因。

  我刷完牙勉强抹了一把脸,肠子在咕咕叫。我打开电视顺便把餐盘带到床头柜上,缩进被窝里抹起了果酱。电视上美艳的巴西女郎正热情奔涌地跳着桑巴,啊,这狂欢嘉年华的时节⑬!桑巴舞小姐们在彩车高高的舞台上扭动着腰肢,眼神魅惑,笑容真诚,欢歌嘹亮——沿途不断地有人群簇拥着加入,等待着不期而至的浪漫与激情……土地躁动,生命狂热,发泄不满的怒吼和兴致激昂的长啸一样爽快淋漓。

  整个下午我都蜷在床上看着电视,吃光了面包果酱还有床头柜里找到的他挚爱的巧克力……等等,我好像忘了什么?哦,对,还得吃药,我胡乱地掰了几粒胶囊冲了杯药剂混着吞了下去,然后因为那苦涩的味道给呛了好一会儿。他回来的的时候我正对着一个儿童早教节目傻笑,床上床下到处都是面包屑和糖纸,可能还混合着洒落的牛奶、果酱以及药剂。我随口向他打了一个招呼,准备继续看电视;他呆在一旁发了好一会儿怔,黑着脸关掉电视一步一顿地走到我面前,然后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一下子把我从床上提起来扔到了角落里。

“骸……”

  “你给我闭嘴!”他的声音从嗓子里压出来,“你自己给我好好看看!这里还像是个人待的地方吗!虽然我知道你根本就是缺乏教养,可也真没料到你能这么埋汰……”他缓和了过来,顿了一下,“算了,也拿你没办法。药吃了吗?”

  “嗯!我有好好吃药的哦。”我坐在地上嬉皮笑脸地看着他,“多亏了你,我觉得我现在感冒已经完全好……啊,啊嚏——”我不合时宜地又打了一个喷嚏,他递给我一张纸。

  “快点起来在地上傻坐着不动干什么,赶紧把衣服鞋子全穿好。”他揉着太阳穴看起来似乎很头痛,“真是的,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一样……这床单被罩又得洗昨天换下来的衣服也还没干透……”他一边唠唠叨叨地说着一边麻利地拆着床单,我在一旁磨磨蹭蹭地穿着衣服,觉得他的身影看着和刚才节目里的“Super Mammy”没什么两样。我吃吃地笑着,他转过头来不解地望着我,我老半天止住笑,说:“我看也别等到我八十岁,最好等我们一回国我就干脆搬到你那里去住——啊不你那里太小果然还是你来我这儿好了,这种生活完全就是和我想象的如出一辙……”夕阳穿过窗口给他镀上了一层金黄柔软的镶边,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微笑着走过来温柔地牵起我的手搂住我的腰,我感到极大的期待以及出其不意的兴奋——然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开窗子把我扔了出去。

  在空中下坠时我的思维有了瞬间的停滞。我眼疾手快地拉住楼下某家人的露台,心有余悸地四下望望,在确认了这一面并不临街也没有过往的路人后默默飞上了楼,发现窗户已被紧紧锁了起来。屋内他抄着手臂笑吟吟地往楼下一指:“钥匙我扔下去了,想回来就自己去捡,别妄想我能给你开窗——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今天电梯检修不能用。”我的脸瞬间皱成苦瓜,贴在窗玻璃上敲着窗框,他心满意足地看着壁虎一般贴在外墙的我,乐不可支;转身抱起拆下来的床单走进了盥洗室,辫子一晃一晃的。

  当我气喘吁吁地打开房门的时候屋里已经焕然一新,他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休息。我凑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转着钥匙扣。

  “你准备在我这里赖到多久?”

  “嗯,不清楚,那得看你什么时候回去。”我立马回答,“刚才不就跟你说了吗,我可没走的打算。”

  他托着脑袋盯着我,一字一顿:“懒得和你开玩笑,说正经的,你那边的工作怎么办?”

  “哦?你难道认为少了我就无法正常运转了吗?我只不过是出来转悠了两三天……再说了,他们会帮我好好处理的啦。”我满不在乎地说着,从他的表情上我读到了痛心疾首。“我可不认为你会提前给你的部下们打好招呼,”他叹着气,“真是个率性妄为的家伙,可怜他们摊上了你。”我一挑眉梢:“我可是很有人望的哦可别小看我啊。再说了,偶尔率性而为一下,也不是什么问题。你不觉得这样才是我吗?那种严谨古板的作风,难道你觉得适合安在我身上?”语罢耸了耸肩。他已经淡漠于我的胡搅蛮缠,正巧盥洗室里洗衣机发出洗涤完成的提示音,于是他示意我跟他一起去晾晒床单。

  这个屋子很小,说白了就是一所老旧简陋的旅馆改造后的单人间。他执行公差的地方其实给他安排了宽敞舒适的住处,可他不乐意去,就自己随意在附近找了一间小旅馆。这里门口坐着一位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会对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微笑。

  吃过晚饭我们又沿着查尔斯河进行了一次散步,天气很凉,不过沿河萧索了一冬的落叶林也终于是展露了蓬勃的生机。沧桑遒劲的枝干仍旧直直捅向长天,但挂着密密簇拥在侧枝上的新芽,也便显得不是那么刚硬且有些不近人情了。

  晚上回到住处,我冲完澡脖子上搭着一条湿漉漉的毛巾出来,他不满地对我唠叨你这是又想加重感冒吗?然后给我冲好药看着我吃完,去洗杯子。电视的银幕在闪动,此时正好顺到了一个充满不切实际美好幻想的爱情肥皂片,我哼了一声随手拨到了探索频道,庞杂而漫无边际的宇宙张开大口蚕食世界和原子。

  我俩都没有早睡的习惯,他半躺在床内侧靠着墙壁看着书,我在他旁边盯着电视漫无主题地思索。彼此沉默无言。睡下的时候我枕着双手目光打在天花板上,他背对着我,问道,你觉得这两天的生活到底算个什么。我爽朗地笑着回答这两天真是棒极了,在我看来就像是苦行僧到达了天国极乐。他抱紧了被子再也没有说话。

  在随后的几天我几乎是躲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除了每日晚饭后的散步和偶尔去采购一些必需品。我阅读着他留下来的各种书籍,光着脚在屋子里一遍遍绕圈,靠着墙倒立和趴在窗台上望着眼底蔓延开来的景色。春天似乎是真正地到来了:浮冰与积雪消融不见,冷风逐渐变得和煦;某天早上我醒来,窗外的树枝上有小鸟欢快地叫。我在一次散步中瞥见了今年的第一片新叶,我猛然停住在树下大笑着直不起腰,过路的人群好奇地看向我,我指着头顶告诉他们这里有赫斯提亚女神⑭的屋檐。我估摸着他们大概把我当成了古怪的疯子,瞥了我一眼便匆匆离开。待人群散去他默默走到我身边伸出手臂。我搭上手抬起头真挚地看着他,说,我不胡闹了,我们回去;谢谢你。

  在异色的梦境中空间扭曲而变幻莫测,我可不愿呆呆坐在地上。眼前的小径浮在半空之中,我凭着枯叶与残枝的阶梯一跃而上。莲花恣意地在一片熊熊的业火中生长盘旋,而我欢快地融入火焰拥抱那些花朵……靛蓝色的雾气包裹着我,远方的溪流畔纯白的安琪儿眯着金色的瞳孔对我微笑。那个安琪儿的翅膀上有初绽的野花,引领我向着某处加速奔跑。虚空的尽头缩成一个点,我看见了耀眼的光。但那光明却又并不纯粹,与阴影黑暗一同调和在那里。

  他就在那儿站着,没有特别的表情。一切都平常得理所应当。他看见我,轻轻挥了挥手,路灯已经亮了。我们在光影交错间行走,这是最好的夜晚。小楼门口,老太太仍在慈祥温暖地向我们微笑。

  登上回罗马的航班时又是一个白天。由于加班和连日的劳累他靠在我的肩上睡得正香。我打开遮光板望向缩小到看不清的城市,它永恒地生长在这里,庇护着旅人和游子。瘦削的大西洋在前方呼吸,深蓝的海面起伏如胎儿在母体内波动。我的内心感到无尽的祥和与安宁。亚平宁就在那里,连着地中海和墨西拿海峡⑮,不知何时埃特纳火山⑯又会喷出地球内核的尘烟与岩浆,那是它愤怒的泪水。

  我回到了这里。在梦中醒来。魂灵沉静,带着期盼与爱。


【附注】


①Melting Pot:“大熔炉”。指在某个地区外来的每个不同民族背景的人带来了不同的文化,最后融合形成了新的文化(譬如美国与巴西)。这里只是想说明“我”是个外国人。

②维齐洛波奇特利:维齐洛波奇特利(Huitzilopochtli,或作Uitzilopochtli,意为“左蜂鸟”),是阿兹特克人的战神、墨西加人(Mexica)的部落神、铁诺奇蒂特兰城的主神。当墨西加人称霸之后,祂更被升格为太阳神。祂通常被视为是泰兹卡特里波卡的一个面相。


③赫尔:赫尔(Hel,又译作海拉)是北欧神话中司管冥界的死亡女神。邪神洛基与冰霜女巨人安尔伯达的小女儿,后被奥丁贬降到黑暗的阴间作了冥界女王。身体一半是健康美丽的人形,另一半则是腐烂狰狞的巨人样貌。


④毕达哥拉斯学派:毕达哥拉斯主义是一个用于描述毕达哥拉斯和他的追随者所持的深受数学影响的秘教和形而上学的思想学说的术语。毕达哥拉斯主义起源于公元前5世纪,并极大影响了柏拉图主义。毕达哥拉斯学说在之后的复兴导致现在称为新毕达哥拉斯主义的哲学学派。毕达哥拉斯主义认为音乐的和谐和数字的美密切相关。这里只是在戏谑地调侃“某理工科院校”。


⑤狮子、狐狸和豺狼:源出马基雅维利《君主论》:“由于狮子不能够防止自己落入陷阱,而狐狸则不能够抵御豺狼。因此,君主必须是一头狐狸以便认识陷阱,同时又必须是一头狮子,以便使豺狼惊骇。” 


⑥刻耳柏洛斯:刻耳柏洛斯又一译可鲁贝洛斯或赛伯拉斯(希腊语:Κέρβερος,字面意思为“黑暗中的恶魔”)希腊神话中看守冥界入口的恶犬。赫西俄德在《神谱》中说此犬有50个头,而后来的一些艺术作品则大多表现它有3个头(可能是为了便于雕刻所致);因此在汉语语境里(尤其是通俗文化中)也常称这怪物为三头犬。


⑦于自性中,万法皆见;一切法自在性,名为清净法身:语出慧能大师《六祖坛经》。曹溪惠能大师被尊为禅宗六祖,对中国佛教以及禅宗的弘化具有深刻和坚实的意义。


⑧Buon pomeriggio:意大利语,意为“下午好”。


⑨多彻斯特湾:波士顿港湾,位于剑桥市东南。1773年12月23日的《马萨诸塞时报》描述波士顿倾茶事件时写道,“涨潮时,水面上飘满了破碎 的箱子和茶叶。自城市的南部一直延绵到多彻斯特湾,还有一部分被冲上岸”。


⑩莉莉丝与该隐:该隐流落到红海附近,遇到了因不满上帝而跳红海的夜之魔女莉莉丝,她本是和亚当一同创造出来的,但因不满男上女下的体位,而离开伊甸园,同时也是撒旦的情人。莉莉丝教会了该隐如何利用鲜血产生的力量来产生强大的力量供己使用。


⑪可能历史:量子力学中有一种看法是“不只一个历史,而是所有可能历史”。(当年考据的时候坚信本作使用的是量子多宇宙理论,严格的说,前文中提到了超弦理论相关语句的这种做法并不严谨。)


⑫Holy Goof:Goof的意思是“傻瓜”、“愚蠢可笑的人”。由于“垮掉的一代”对现实不满,崇尚无政府主义,摒弃传统的社会和艺术形式,追求个性自我表现,他们独特的生活方式自然就被当时的人们看做是愚蠢可笑的;然而,他们自己却把这种思想方式同天主教的真福直观联系起来,而真福直观是指圣徒灵魂在天堂对上帝的直接认知,因此赞同他们行为的人又认为他们是“神圣”的傻瓜,因为他们是在追求他们的信念。Holy Goof原是个书名,是尼尔•卡萨迪的传记(作者威廉•普鲁默);尼尔•卡萨迪即《在路上》主人公迪安的原型。【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 王永年译本 2011年7月第一版249页注释】


⑬巴西狂欢节:巴西狂欢节被称为世界上最大的狂欢节,有“地球上最伟大的表演”之称。每年二月的中旬或下旬举行三天(复活节前47天)。


⑭赫斯提亚:赫斯提亚(希腊语:Εστία)又译希式铁,是希腊神话中的炉灶女神、家宅的保护者。


⑮墨西拿海峡:墨西拿海峡(意大利语:Stretto di Messina)是意大利西西里岛和卡拉布里亚(位于亚平宁半岛)之间的海峡。它连接了伊奥尼亚海和第勒尼安海,长度32公里,宽度3至8公里。位于西西里东北部的墨西拿是海峡上最重要的港口。


⑯埃特纳火山:埃特纳火山(意大利语:Etna),是欧洲著名的活火山,属层状火山。它位于意大利西西里岛东海岸的墨西拿和卡塔尼亚之间,是欧洲最高的活火山,海拔3326米,其高度随喷发活动而变化。进入21世纪后仍持续喷发,最近一次喷发记录在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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