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成为地理学家的小明希望能够在这个博客继续私人创作,从底线上不向现实低头。

PISTACHIO

*无差。

*2014年的旧文,白兰第一人称。四季故事的其中之二。

*这一篇的一些意象也再度被我写进过同人故事里,如果读过我我其他的文章,不难发现本篇同《一个夜晚,在七丘城郊外》《喷泉》以及《皮包骨战栗者幽灵》等文章的关联性。

*我还想再去很多次罗马好好游览个够。


PISTACHIO


  据说罗马人有三大爱好:洗澡,上剧院,吃冰淇淋。泡在澡堂子里在古罗马时代便是人们消磨时间的最好方式,而意大利歌剧的盛名享誉全球。我不是罗马人,但我对冰淇淋有着执着的热爱;因此,在像今天这样的燥热午后,我非常乐意和他一起坐在冰淇淋店里消磨时光。空调呼呼吐着冷气,屋子里很凉爽。

  我的面前摆着一碗冰淇淋,是开心果的味道。前几年曾经有个调查,发现这是最受小孩子们欢迎的冰淇淋口味。开心果树又叫做阿月浑子,是地中海一带广泛分布的树种,这里的每一家冰淇淋店都会出售这种黄绿色的冰淇淋,标牌上写着“Pistachio”。

  这里是位于罗马古城区一条小巷里的冰激凌店,店面不大,但显而易见的是店主在装饰方面颇下了一番心思。这家店冰淇淋的滋味相当美妙,配以各类鲜榨的果汁,是很多本地人常来光顾的小店。从这里出门,顺着古老起伏的石板路一直走,不多一会儿就会到达著名的纳沃纳广场,那里有四河喷泉与方尖碑。不分季节,人潮总是黑压压的一片,我的耳边始终充满来自世界各地的语言,有些能够听懂但更多的是无法理解。声音的主人绝大多数都是不会在此久留的游客,局限于走马观花一般的欣赏,或许也曾在许愿池投币祈祷:终有一日必将重返罗马。

  他的视线终于从墙壁张贴得琳琅满目的照片上移了下来,瞟了我一眼,又顺手把吃完的巧克力冰激凌纸碗扔进了几米开外的垃圾箱。他递给我一张餐巾纸,催促我赶紧吃完走人,门口很拥挤,那是慕名前来的食客等待的长队。

  真是个惬意的下午。阳光正好,夏季的罗马有些燥热,因为地中海气候的原因,这段时间极少下雨,高大的罗马松直挺挺地竖在地上,如同长久不用掉毛的刷子。

  距离上次我撇下工作偷偷跑到大西洋对岸玩儿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回到意大利之后少不了挨了一通数落。我自知理亏,缩在办公室里安分了一段日子,可这种生活实在太无趣——只要不在这办公大楼里坐着就行,我想出去透透气。今天我是终于溜了出来。

  罗马并非我的故乡,我出生在东北部一个临海的小镇。那里是意大利的新型工业区,地理学上似乎称之为“第三意大利”。我小的时候就在那些家庭作坊之间穿梭长大,到了傍晚总会兴冲冲地跑到海边坐在礁石上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入亚得里亚海直到月亮升起。是的,对于幼小的我而言这个镇子确实很大,我无法用我的足迹去丈量它;亚得里亚海又是如此恢宏壮阔无边无垠。当远洋的轮渡冒着烟气从地平线的尽头环游四海而来时,我有时在想,倘若我登上它,我将到达何处,是否会有辛巴达一般的奇幻旅程?这份鼓噪的好奇心一直难以遏制,我深信这是促使多年之后我所有行动的要因之一。对于世界的好奇心可以说是人类一切发展进步的动力源泉,不过这份好奇心最好永远都不要达到边界,因为那会催生崭新未知的苦闷与忧愁,而企图化解它往往会做出一些脱出常理之事,譬如我自己;当然,那都是后话,我在心底里还是由衷地感谢这份能力,这是一份美妙的礼物……我是一个彻底的唯物论者,可是唯独在这件事上面我认为我应当向如果存在的神明致敬。有个说法广为人知:如果法国大革命的时候没有拿破仑波拿巴那么也必然有另外一个巴拿波仑破拿出现;到底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对于这个论题也永远没有使得正反双方都能心悦诚服的解答。既然我莫名其妙便能够共享平行宇宙,那么我就接受它的到来,反正谁也抢不走,至于我怎么使用它则是我的自由——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我记得那时我在美国念大学,读的是应用物理专业,最初的时候我毫无疑问的处于茫然状态,就好像一个穷光蛋面对着突然出现的巨大原油矿一样不知所措。出于学术的目的,我甚至专程去纽约听加来道雄的课程讲座,他的理论给予我启发,我认为我应该做出一点尝试。

  讲座结束之后我一个人在纽约市里闲逛,我沿着哈德逊河一直走,直到我看见那位伟大女神的美丽身影。她高擎着火炬,神情坚定,亲爱的女神,你的自由之光究竟照耀到了全世界吗?这份崇高的信念我倒是颇为欣赏,我想起刻在女神像基座上犹太女诗人的诗句:“在这金色的大门旁,我要为他们把灯举起。”

  是的,这个世界充满了疲惫、贫穷、渴望呼吸自由空气的肺;充满了无家可归、饱经风浪、颠沛流离的人们;被禁锢的雷电啊,你是否能点燃流亡者之母的火炬呢?

  “Keep, ancient lands, your storied pomp!”我哼着那首十四行诗,注视着女神的背影,脑海中尚未处理过的庞大繁杂的数据在滔滔翻滚。

  人类总是有着莫名其妙的破坏欲,也许这源自潜意识里自诩高等生物的不可一世。幼小的婴儿常常会咬破母亲的乳头,小孩子总把玩具汽车的零件拆的到处都是,结束考试的学生往往也会愤愤地撕碎厚重的资料,对于比自己弱小的存在施以暴行更不是什么稀罕事。我小的时候回家会路过一条小巷,经常碰见几个大块头比划着小刀恐吓着一个看上去就弱不禁风的小书呆子,那个可怜的家伙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一路上边走边哭。我不认识他,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也从未向他表示过同情,只不过偶尔在心中念叨要是有人敢欺负我我一定揍回去。可这等好事从来没有降临在我的头上,我也只能将之视为我平淡乏味的儿时生活中的一种风景。

  另外的平行宇宙里我是否还能够优哉游哉地在大街上闲逛?这个问题一旦思考起来便拥有了停不下来的快意。世界大战是否还会再度来临?理由是什么,霸权主义、核能危机、民族主义和宗教问题、领土纠纷、对于石油和水资源的争夺?理由与借口是无穷的,也许就在什么时候自由岛上的女神就会轰然倒塌,裂纹和纷飞的硝烟战火代替脂粉敷满她的面颊,那个时候王座之上又会是谁,达摩克利斯之剑又是否会挣脱悬吊它的马鬃,一瞬间刺穿那位疯狂暴君的头颅。如果我是一名玩家打开了名为“世界”的游戏,除了残暴、遵崇本能的肆意破坏,或许还能有其他的选择。

  也许我可以进入这样一个宇宙:医学高度发达,无论是艾滋病还是癌症都如同治疗一个小小的感冒那样地方便快捷;也许血淋淋支离破碎的残肢在进行拼图工作之后能够以某种方式使整体重获生机。没错,我对精神医学颇有兴趣,也凭着喜好成为了心理咨询师,这件事在我日后的生活中确实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充分了解人类的心灵并加以诱导能够达成很多看似异想天开的事,这是一份毋庸置疑的巨大力量,我认为这也是人格魅力的组成部分。

  还有更多的支线与可能性,如果某个宇宙里人们完全地了解开发了古代文明,譬如埃及、巴比伦、苏美尔、安第斯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存在的话,世界又将会是什么样子?原始的刀耕火种自然崇拜与工业革命以来的现代文明会有怎样的共存方式?那时医学上判定死亡的凭据究竟会是依照脑死亡还是灵魂的消逝……哦,灵魂,佛教上似乎是有着轮回转世的说法,不过我对此没有什么了解,那是属于他的领域。

  我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最后一口冰淇淋,擦擦嘴拍了拍肚子。他似乎等得已有些不耐烦,自顾自地站起来往外走,我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夏天是旅游的旺季。时值暑假,家长热衷于领着小孩子们出来四处游玩,古城区挤满了来自全球的观光客,密集的人流和嘈杂的声音使我略微感到一丝烦躁。我看向他,他了然地一笑,做出了一个“撤退”的手势。

  空气有些闷,阳光毒辣,街边上停满了的单箱轿车就像是由于缺水而被晒得奄奄一息的乌龟,一个个都把脑袋塞在壳里不出来。梵蒂冈的高墙投射下一片狭长的阴影,矗立在罗马的西北角。再往前走就是圆形的圣彼得广场,这片先知之地人满为患,不时有穿着暴露的旅人四下张望,寻找有富余衣服的同道之人比手画脚地攀谈,因为这里要求人们不准露出肩膀与膝盖以表达对这座天主之城神圣的敬意。脚步错综,人声喧嚷,教皇的遗体沉睡在教堂地底的房间。我在想,难道这群老家伙们不怕吵闹和闪光灯,居然能够依旧做着清梦,而不从长久的沉眠中惊醒?

  我把这些古怪的念头说给他听,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要是到了晚上,这群被吵醒的老家伙们围坐在一起开起了抱怨大会,你大概会被邀请去做特殊嘉宾。”

  “被一群干巴巴的尸体当做倾诉对象,那种体验实在是太糟糕了。”

  “没准儿他们会授予你爵位,颁发荣誉勋章,并在某个天涯海角许诺一块属于你的土地……”

  “那我还真是敬谢不敏。这种活儿比较适合你去做。”

  他托着下巴似乎真的在仔细思考刚才的话里涉及到的荒唐事的可能性,过了一会终于开口:“我不是天主教徒,首先在世界观上就会和他们起冲突。以我的性格,搞不好没说三句话就被拖出去绑火刑柱上烧死了……好吧,这只是一个假设,他们当然杀不了我,说不定我还能顺手扯下他们王冠带出来当玩具。”

  “那你就该上明天全世界报纸的头版了,题目叫做什么‘圣彼得大教堂教皇礼冠深夜失窃意籍一男子有重大嫌疑’之类的。”我做了一个被戴上手铐的姿势,对他这么说着。

  “相比起我们平日里的所作所为,这件事根本不是问题……我说你怎么一出来就忘了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这样子足像一个罗马街头唯唯诺诺的小职员而不是——”

  “好了,”我摆摆手打断他的话,“每时每刻都把自己的身份记清楚整个意大利在我眼里除了乌烟瘴气就没别的了。我也很想像个普通人一样,早上睡个懒觉起床看看报纸,然后出门到处遛遛,什么也不想。”

  “在我看来你自始自终都像个小孩儿在玩游戏,只不过是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顺便消耗一下过于旺盛的精力,孤独的时间太久导致心理失衡,拿到了游戏机手柄的控制权就不愿意撒手;一旦丧失了兴趣就立马把东西扔在一边,也不管它们是否乱作一团。”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不斜,目光停留在街边的歪七扭八的小广告上,语气轻描淡写就像是在念宣传单上的台词。我其实一直都很疑惑,为什么他如此热衷于对我说教,又不是我老妈。他用看白痴一般的眼神看着我,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正在纠结这个永恒的难题,面部表情扭曲。他在我背上猛地拍了一下,“别傻站在那儿不动,走吧。”

  往哪儿走?在这个罗马的假日里我们是否应该去向真理之口看看是否能邂逅一位被吓坏了的公主?反正也是无所事事的一天,往哪儿走都无所谓。

  从地铁站出来天气骤然变得阴沉。云层堆积,远处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看样子我们没有遇上美丽的公主,倒是碰上了夏季里罗马罕见的暴雨。共和国广场那边似乎是堵车了,真理之口这里意外的没什么人。其实我一直不明白这个长相丑陋的下水道井盖有个什么好玩儿,但是人们总喜欢把手伸进它大张的嘴里测试一下自己。躲雨的时候总之闲来无事,又正巧没人站在真理之口的跟前,我便过去把手探进了嘴里的黑洞,开始念叨他的名字。他本来在屋檐下向外面眺望,此时却一个激灵走了过来。

  “猜猜看它会不会咬我?”

  他有点尴尬:“你在犯什么神经?”

  我晃荡了一下胳膊把手抽了出来,“你看,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些传说真的可信吗?”

  他的表情有些不自在,眼睛看着其他地方,“别盯着你的慕尼黑烤猪蹄了,兴许真理之神它不好这一口。”

  雨越下越大,街道两旁的路沿下开始积水。罗马水道早在公元一世纪罗马帝国时期就成了规模。当时罗马城有十一条供水干渠通往城内,供人民生活饮用、洗涤、沐浴等需求及消防用水。公元前六世纪的为了将暴雨径流从城内排除,使用岩石衬砌修建了渠道系统,从古罗马城广场通往台伯河,是世界上最早的排水水道之一。如今几千年过去,古老的水道正在逐渐变细,夏季暴雨的时候总有泻不下去的洪流裹着飘落的树叶奔流,一个不注意就会踩进去。一辆计程车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轮胎卷起来的泥水全部溅在了一旁的那位女士的裙子上。她惊叫一声,身边的男伴急急忙忙地到处找纸巾,最后还是那位女士自己从手提包里拿出了手帕,用力地擦拭起来。

  我喜欢罗马的雨天,尽管它并不常见。这个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洗的干干净净,空气都沾染上了明快的味道。

  五点三十,雨势小了下来。虽然天空中依旧是层层叠叠的乌云,但它们正在逐渐散开。夕阳暖橘黄色的光被雨水荡涤过后变得格外温柔,抬头望去有一种视线穿过装着水的玻璃杯的质感。我正看着天,身边一同避雨的游客们忽然朝着马路对面指指点点地大呼小叫起来。望过去,那是一对新人,在携带着器材的摄影师的带领与在一众亲友的簇拥下急匆匆地穿过一条条小径,看样子是准备赶在罗马夕阳正好的时分去拍摄婚纱照。我本来还在愣神,突然被他一把拉住冲了出去。

  “喂,突然之间,你搞什么鬼……别走那么急,我跟你打赌他们这是要去斗兽场。”

  他白了我一眼,并不停下脚步:“傻瓜都看得出来。怎么着,难不成你是想去当花童?”

  “明明是你拉我出来的好吗。”我一边有气无力地反驳一边努力跟上他的脚步,“你这是触景生情着急想去结婚了吗,有女朋友吗你。”

  他终于是在直通往斗兽场的那个路口站住了,末了不忘还我一句:“有啊,怎么没有,和你这个没人疼的老光棍儿不一样,有个漂亮的红头发法国姑娘可是爱我爱到不行。”——得了吧,我暗自腹诽,那你这种大好时光不和你的漂亮姑娘去甜甜蜜蜜腻腻歪歪,在这里和我待在一起做什么。

  “罗马被称为永恒之城,“他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没有来头的话,“每年来这里拍婚纱照的新人们成千上万,因为他们相信爱情也是一样,能够在这座永恒之城里铭刻下永恒。”

  他的语调里带上了几分哀伤与感慨,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不再嬉皮笑脸,而等着他接下来的话。他并不开口,只是注视着那对新人的背影,直至他们转过下一个弯角。

  “前不久我突然发现了一封百年之前的古早的信件,是那位可怜的没落贵族寄给他挚爱的公爵小姐的。他在信中写道,‘如若我们终于能迎来那一天,我亲爱的小姐,请跟随我去向永恒的罗马,让我们穿过君士坦丁,在古老的斗兽场外朝着夕阳祈祷,祝愿我们的生命能像暴雨后苍穹之上横卧的虹彩,愿每一颗星辰为你闪耀,纵使你是自由的阿尔忒弥斯,我也愿意化为健壮的牡鹿,拖曳你的银车,向林莽与山野’……”

  “真是一首绝妙的情诗。”

  “没错,可惜故事的结局是一个悲剧,他们直到最后也没有一起来过罗马,那位美丽的小姐最终殒命于故乡的一场恶战,而没落贵族则成为了百年的亡灵……”

  这首诗里描写的情景和现在很相似,我想他也许有些感怀。那两位人物我有着模糊的印象,我试图搜索了一下记忆,迟疑地问道:“你说的就是那位西西里的小姐和那个最后把自己搞得像瑞士军刀一样的的魔鬼黑桃(Demon Spade)?”

  他不满地指责我的用词,却又自己念叨了几遍,露出一丝苦笑。“你说的还真没错,就是魔鬼黑桃。明明在运用扑克方面如此精湛,却料不到命运之神便是最大的Joker.”

  “……你今天异常多愁善感。”

  “不,只不过是有点抚景伤情而已。”他下意识地否认,然而涣散的眼神却出卖了他,“我不认为有什么东西能够永恒,华服终会破损,塑料也能被燃烧殆尽,唯有死亡——不管我们同意与否都会降临,可即便是它也无法做到恒久,当棺木和躯体一同化为了土壤里的腐殖质,流浪的灵魂找不到凭依的归所,只能孤寂地任星月流转,这个事实实在太过于悲哀。”

  不论是西西里的那位小姐还是魔鬼黑桃我都不熟悉,他们的故事说老实话在我看来就像一本小说同我没有什么交集;再者,我并非是一个会对几百年前就已经逝去的人怀有持久哀思的家伙。我在意的仅仅是眼下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真实的存在而不是飘渺的幻觉与臆想。

  此时我们彼此沉默,从我们今天见面开始我就意识到他的状态似乎有些异乎寻常,那不是他的风格。我不知道造成这样的根本原因,是那封三百年前的信件还是别的一些什么。要知道他是一个习惯于隐藏自己情感的人,和我截然不同。我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从君士坦丁凯旋门后的那条小路上穿过。凯旋门下面有一对拿着相机的情侣,走过来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询问是否能够为他们拍摄一张合照。他一愣,站住了却没有动作,我想他大概沉溺于自己的思绪而没有听清楚那对情侣的话。我迈开步子绕到他前面,向那两位热恋中的情人表示自己愿意为他们提供帮助。

  “祝你们幸福!”我和他们挥手别过,他们看上去是如此的幸福。

  他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不远处的一个简易的纪念品售卖点。雨刚停不久,小店黑皮肤厚嘴唇的主人正在把收拾到面包车里的物件重新拿出来,他看上去来自北非。这里的几个纪念品摊位的店主似乎都是同乡,因为他们有着相似的口音和穿着方式。一辆旅游大巴停在几十米外,小店里有几个在挑选钥匙扣的年轻女孩。

  气氛有些压抑沉闷,我伸出手去弹了弹他的额头,“Ciao?今晚可得空闲同我一游?”

   “……喂喂,还在想那位三百岁的魔鬼黑桃的事吗?好啦好啦,呶,你看,夕阳就挂在那儿,你想要祈祷或者干些别的事儿都成。别老纠结那些有的没的,重要的是抓住现在,car——pe ——di——em.(抓紧时间,享受当下)”我拉长了音调摆出惯常的吊儿郎当的样子,心里压下去半句话,现在我们就在罗马,我就在你身边。

  他终于是缓过神来,把我悬在半空的手给摁了下去,理了理风衣的领子。

  “——真是抱歉,”他笑了笑,“刚才我似乎有些行尸走肉……如你所见,意识脱离。”

  我很想说灵魂出窍这件事你从来就没少干,穿越回白垩纪找恐龙聊天我都不觉得奇怪。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是先想想看怎么打破这个如同闷罐车一般的气氛。我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发,“就这么到处溜达挺无聊,有没有什么刺激一点的事做?”

   “这么说来我第一次来罗马的时候就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我很想从万神殿穹顶上的大洞里跳进去。”他思忖了一下回答道,“你有过这个想法吗?”

  ……说实话,还真没有。可是看着那个大洞,我倒是很想把它塞上。不过既然他要去我也很乐意奉陪,于是我问,“那你准备怎么上去啊。”

  “这有什么难的?”他晃着脑袋头顶上那几片叶子一甩一甩,“只要我乐意,立马做个观光电梯载我上去都不是问题。”

  “真不嫌麻烦。”我哑然失笑,“那么招摇可就不好玩儿了。——好好好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只要你愿意随便你闹出多大动静方圆十里也没人能看得见你。我是说,既然我都在这儿,还是我带你飞上去吧。”

  人总是孤独的,这孤独并不可怕。我在生命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保持着独处的状态。独自一人的时候知觉会变得迟钝,时分秒会失去原本的意义,我认为这是一种自我催眠的机制,使得个体能够保持一种半冬眠形式的浑噩状态而减轻由寂寞带来的惶恐感。它可以使你沉浸在自己独立的思考中,对未曾谋面的事物进行毫无根据的主观臆测以达到心灵上的安稳舒适。反而言之,如果从这孤独中脱出进入世界,沉睡的细胞和感官则会变得尤为敏锐,这份对于万事万物的细节持有极大认知的喜悦感的来源不同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而是一种直达肉体的快意……达成这一转变必不可少的是某种契机,通过某件事或者某个人,通常情况下这两者都紧密结合在一起。对我而言这样的机会很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其中之一。

  因此,今天的罗马无比明晰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之上,神经元受到刺激而将切实的兴奋感传达到我的肌肉和腺体,但这和吸食毒品所带来的飘飘然的感觉截然不同。他确是一种致幻剂,效果大概相当于麦角酸二乙酰胺的数倍,对我而言有着极强的成瘾性。

  天空投下暗蓝色的阴影,夜幕降临。这座熟悉的城市对我而言就像一座无时无刻不在变换的剧场舞台,它正是如此,它赋予我以一个随处可见的无趣角色登台的权利,让我秉持因为熟稔而习以为常的局限性招摇在每一条街巷,在特定的时期内再度燃烧火热短暂的激情。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再度回到纳沃纳广场,继续向西,很快就看见了那十六根来自埃及的科林斯式石柱,万神殿大门紧闭,沿街的店铺陆陆续续地熄灭了灯光,很好,万事俱备。

  “怎么着,现在就走?”我偏着脑袋问他,他看起来兴致很高,哼哼着那首桑巴舞曲,点了点头。我深吸一口气抓住他的手上到了十多米高的空中,眼下我们的位置在穹顶前部的长方形平台上,穹顶的大洞距离我们头顶的垂直高度还有将近三十米。我向四周侦查,希望不会有某个自讨没趣的好奇鬼在好奇地窥视。他在我面前打了个响指:“不用担心,没人看得见我们,现在我是瓦片甲你就是瓦片乙。”看样子他在起飞的那一瞬就已经隐藏了我们的气息。我们向穹顶的洞口移动,说真的,这种奇妙的体验有一番别样的爽快感……临到洞口,不等我喘上一口气向下看看,我就被他一把推了下去。

  这个状况似曾相识,它使我回忆起了不久之前剑桥市的小旅店,在那个冬季末尾的夕阳下……我索性不管不顾,谁知道他又想搞些什么名堂。然后我在半空被强行固定住了,眼前冒出来一朵朵盛开方式及其嚣张的莲花,莲蓬里没有莲子,取而代之的全是鲜红的大嘴,獠牙锋利,每个都发出不同频率刺耳的夸张笑声,完全符合他风格的十足的恶劣趣味。他正抄着手站在地上,仰着头对倒吊在半空的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在心里对他竖了个中指,挣脱那些虚幻的花藤跳了下来。

  “Bravo.”他拍着手,“怎么样,刚才的那份意外惊喜你觉得满意吗。”

  “糟透了,我可没有和舌头上长着眼珠子的大嘴对视的爱好。早二十年那一定会成为我深重的童年阴影。”我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腕,“希望今晚我们优雅平和的拉斐尔先生不会做噩梦。”

  我找了块干净地方躺了下去,枕着手翘着腿。他在我身边坐下,今晚的月亮躲藏在云层后,满天的星星十分显眼。星光透过穹顶上的洞口照射进殿内,柔和漫射光照亮空阔的内部,正前方是维克多•埃马努埃莱二世墓地。

  十九世纪后期意大利才终于完成了统一,维克多•埃马努埃莱二世是意大利统一后的第一任国王,那是一百多年前,资本主义制度在世界范围内确立,第二次工业革命正在开始,人类进入了电气时代。我躺在万神殿的地上,有一种时间回溯的黏滞感。万神殿是献给所有的天神的,如果他们真的存在,那么天宇之中与我对视的无数双眼睛又到底在思考一些什么?我想象不出。我伸出手去撩他的辫子玩儿,他瞟了我一眼,又继续四处打量这夜晚的古老的岑寂的此时此刻只属于我们两人的万神殿,穹顶内面那五圈深深的凹格聚集着浓稠的阴影。

  这种两人独处的时候并不多见,所以我有充足的理由仔细品味每一分钟。隐在暗处,白色的眼眸闪闪发光,倾听着空气的律动与足尖敲打节拍的声响……停止憎恨,停止怀疑,停止困苦,停止欲望,停止这混乱大演奏的和音——

  这片金色的土地已是安宁的永恒。

  “下次一块儿出来会是什么时候?”他忽然打破了这一沉默,抛给我一个难以立即作答的问题。我们并不能每天见面更绝非无话不谈,我们有着各自的生活,不同的交际圈以及偶有交集的工作。我在脑海里大致罗列了一下下半年的计划,告诉他只要联系我,我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抽出空来;虽说迄今为止还是我去找他的时候占了绝大多数。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在罗马,”我偏过脑袋说着,“没有灯光,没有人群,没有晚餐和酒会——这让我感觉回到了那个亚德里亚海边的小镇,我躺在海边的礁石上,月光很亮。”

  “听上去真不错,有机会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去。”他换了个方向坐,以面对着我,“你的童年生活还真是惬意。”

  确实如此。和他完全不一样,我的童年就是比比皆是最普通的小孩儿的生活。日复一日优哉游哉的生活直接造成了我如今自由散漫的性格,而他被迫养成了制订周密计划的习惯活得足像个特工……如果我能够做到使得时间倒流,我倒是很想去见见小时候的他,不过很有可能当时的我会被那个暴戾恣睢的血腥小孩儿给吓得够呛。

  “什么时候有空了再进行几次长途旅行吧,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语言不通,找不着路,荒无人烟……”

  “正好我有几个旅行计划,要是和你一起去也不赖——”他摸出怀表看了一眼,“差两分钟十点,做客的时间太长,我们该回去了。”

  “要回去吗?”我打了个哈欠,转过身撑着脑袋,“在罗马我也不是没有住的地方,不过我是不想去那儿,自己待着会舒服得多。你今晚在哪儿?”

  “对你的意见我表示赞同,自己待着的确会舒服得多——我准备去郊区找个小旅馆住下来。怎么,要一起吗?”

  “当然。”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罗马的夜风带着寒意。往城外走,周围的景色变得越发杂乱起来。地中海特有的植物不羁地生长,荒草泛黄,矮墙斑驳破损,彩色铁丝网锈迹斑斑。穿过一个个隧道,昏黄阴暗的钨丝灯下到处都是成袋的垃圾,小山一般地堆在墙边。有时风大,一些垃圾袋会被吹到路中央,接着川流不息来往的车辆无情地呼啸碾过,塑料薄膜迸裂破碎,废纸、塑料瓶、破旧布偶以及各式各样的生活垃圾散落一地;墙角的洞穴是巨大老鼠们安适的窝。这里距离北非和西亚相当近,不同的人种和肤色混杂在这个区域。狭窄的街道两旁随处可见汽修店和小酒馆,年轻的人们穿着背心短裤向旁人展示着自己满是纹身的手臂和背,眼神阴郁。街角黑暗处有寒光闪闪的眼睛,打量着来往的过客,包里揣着辣椒水。

  这是一个真实的罗马,抛去掩饰和不必要的滥美之词,它腐化、堕落、喧闹、昏昏沉沉、躁动不安、杂乱无章、肆意妄为、荒诞不经、吞吐着千万年的烟圈、嗤笑着如潮起潮落般诞生逝去的人们……然而我喜欢这里,这里的空气能够使我心灵平静,天穹蓝的发黑,偶尔有飞机闪着灯轰隆隆掠过,留下一条看不清的尾气。

  他在一旁挥手驱赶着盘旋在耳边嗡嗡嗡的蚊子,终于是忍不住几下子拍死了它们。那些破碎的黑色尸体里贮存着大块的血,不知是哪些个倒霉蛋的体液。我们遇上了一家连锁酒店,蓝色的标牌里老化的灯管时不时就会暗下去。前台有一位女士守在那儿,大厅里有几个年轻人正插着耳机上网,抖着腿哼着富有节奏感的音乐。

  旅店的房间带有露台,放着白色的圆形小酒桌和两张椅子。我们住在二楼,露台的栏杆外棕榈树长长的叶柄直戳进来,风起时叶片有沙沙的摩擦声。我拉开椅子坐下来望着几十米外的一栋居民楼发呆。这里十分开阔,远远有狗叫声传来,居民楼下有两团半人高的白色毛球追逐撕咬,我想他们的主人一定就在附近,因为两只白色大狗不一会就循入了居民楼不见了踪影,只余下隐隐约约的吠声飘荡在夜空中。

  他从浴室里推门出来,擦着头一边在抽屉里找吹风机,“在那里傻坐着干什么,喂蚊子吗?”

  我回过神,突然意识到身上有点儿痒……耳边又响起了嗡嗡声,我朝着自己的脸上来了一巴掌,嗡嗡声消失了。关上门进屋,他看着我的脸,显出鄙夷的神色,我神志不清地向镜子里一望,眼睛底下沾着好大一只蚊子的尸体,干掉的血糊了半张脸。

  他扔给我一条浴巾又接着开始收拾东西,这个场景实在是太过于熟悉,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拖长了声音:“妈妈——我的睡衣——在哪里啊——”

  他顺手抓起桌上的服务指南砸在我的脸上,我笑嘻嘻地放回去跑进浴室,然后听见他隔着门喊谁没事儿随身携带睡衣出来,晚上将就着睡吧。——真把自己当老妈子了。

  我洗好澡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看晚间新闻。这个世界的局势依旧混乱,战火硝烟永远不会停歇,不过这是必然的,因为这就是人类的历史。他眉头紧锁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我凑过去,说道,哎呀大总统你这是在操个什么心啊,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告诉我明天早上吃什么……他伸手把我的头按到枕头里,我只好乖乖闭嘴,坐起来抱着枕头当个守在鞠躬尽瘁的大总统身边默不作声的保镖。

  壁灯发出黄色的光,有些刺眼,我顺手关掉了它们,房间里只剩下电视荧屏在闪动。电视柜下面有块狭长的屏幕,上面用红字显示着目前的时间和室温。这里远离社会,远离人群,安乐,迷人,不受扰乱,唯有浩浩荡荡之生命与镇静自若的夜晚,我感到很满足。

   Buona notte,mioamore.(晚安,我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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