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世界漂泊者,曾经立志成为地理学家(未果),精神热带人。

风马旗

*无差。

*2014年的旧文,六道骸第一人称。四季故事的其中之三。

*是的没有错四季故事正是描写的世界环游!

春:《春季,有关河流与新生》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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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PISTACHIO》意大利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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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马旗》中国G213国道

(本文)

冬:《幸存者的回声》柬埔寨暹粒&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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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阿特拉斯急电》北非的撒哈拉沙漠,阿特拉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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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星期五!》南太平洋某无人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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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马旗

 

  此刻我们正奔驰在川西高原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地上。碧空澄澈,阳光通透,我正在驾驶。源自高原的风带着些凉意,车窗打开了一条缝,我心情愉悦,吹着口哨。副驾驶上空空如也,那个本应该喋喋不休的聒噪家伙正一脸衰样地蜷缩在后排的座位上,手里紧紧攥着安全带,面色苍白。这里的平均海拔达到了四千米以上,来之前我就提醒他应当吃一些预防高原反应的药物,可那个家伙完全不理会我的苦口婆心,仗着自己身体素质不错怎么也不肯吃,现在可算是遭了报应。也罢,该他倒霉,反正这家伙体质异于常人,高原反应还不至于让他去见马克思。

  现在是八月份,托圣母升天节的福我们有了一个充足的理由度一个夏假。虽然天气依旧闷热,不过按照中国的传统历法来算前些日子就已经立了秋。这次的旅行是我提出来的,我想去到古老的东方探寻思索一下生命的意义,为此我早已制定了计划。——这么说可能有些虚无,不过对于虚无本身的探索也是一种富有乐趣的修行。这里是牧区,时不时会有漫山遍野的牦牛群出现,它们安详地吃着草;戴着宽边帽牧人骑在马上,会给过往的行人车辆打招呼。

  一次普遍意义上的旅行少不了的就是途中的期待感与不可避免的惴惴不安,我们将有十多个小时在平流层里穿梭。上飞机之后我便打开地图仔细设计我们的行车路线。他本来好奇地在一旁探头探脑,没过一会儿就丧失了兴趣转而去和美丽的空乘小姐们搭讪,说着一些漂亮话把女士们逗得咯咯直笑。等到空乘小姐们去忙活各自的事,他觉得无聊四处乱转一圈后索性倒头就睡,要不是我把他踹起来估计这人十足会误了转机。我们最后在C市出了海关,C市是中国西南地区的中心城市,我们的旅程便是从那里出发。这是一次完全自主的公路之旅,在国内的时候我通过熟人在那里备好了一辆当地牌照的车,它会使我们的行进更加便捷。

  我们朝着若尔盖草原前进,中途停车休息时路边有一头高大的白色牦牛正慢悠悠地吃着干草。它的背上系着红底绣有复杂花纹的鞍,柔软的长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如果你想与它合影,牦牛的主人会向你收取一定的费用,以获得额外收入。不少小孩子被父母抱到高高的牛背上,有些吓得哭了急着躲回妈妈的怀抱里;另一些胆子大的则玩得不亦说乎,拍了一张神气十足的照片。他对此很感兴趣,冲下车去逗那只牦牛玩,企图引起这位高傲将军的注意,可是这只牦牛对此毫不领情,转了个身把屁股冲着他又继续吃草,顺便挥了挥尾巴似乎在驱赶这个巨型苍蝇。他的自信大受打击,在一旁捶胸顿足。周围的人们忍不住哄堂大笑,望着眼前这个大呼小叫的外国人。牦牛的主人走过来拍拍它的头,这位高傲的将军终于舍得转过来面向他,伸出湿答答的舌头,在他脸上舔了一口。

  这个时候他还挺有活力,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在这个时候跑得急了,总之接下来他的状态越来越不好:头痛、疲倦、呼吸困难,最后不得不在后排缩成一团。高原反应说来就来,谁都跑不掉。

  不过行程还是要继续,我在G213上一路狂奔,企图在夕阳落山之前赶到若尔盖花湖。现在是旅游旺季,沿途有不少村民搭建了供游客住宿的藏式帐篷,倘若时间足够,尽可以纵情地策马扬鞭,热热闹闹地跑上一大圈。

  晚上六点多的时候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正好赶上最后一班开进花湖深处的班车。这个班车是由旧公交改造而成,带着一股上个世纪的气息。人很多,我们站在后门口,身边的两个人大声地交谈着,他凑过来问我他们聊得这么欢畅是在说些什么啊难不成是导游?当然不是,显而易见他们只是自顾自地高谈阔论着,并且,由他们的穿着推断,他们应该说的是我无法听懂的藏民族的语言。我会中文,自认为说得不错,年轻的时候漫长的流亡生涯中也曾来过中国几次。因此在这次旅程中我充当了导游兼翻译的工作。约莫十五分钟后我们下了车,前方是三条曲折悠长的栈道,向草甸湖区的尽头延伸。

  五月到七月花湖开花,九月十月这儿可以欣赏红叶与草原——相比较而言八月份来这儿确实不是个好选择。他本来听闻这里有一望无际的花海而兴味盎然,结果此时空余绿幽幽的湿地草场,显得有些失落。不过看着这日落牧归天水一色他很快又打起了精神。日头偏西,影子映在草场上被拉得极长。顺着栈道一直走,尽头处有数座木制的瞭望台,瞭望台架设在湖水之上,水域深蓝烟波浩渺,生长着许多冷水鱼,一些野鸭在湖上自在地划着水。草原的夕阳无疑是绝美的,因此众多的摄影爱好者们支起了三脚架等在瞭望台的二层企图用相机留下那一瞬间;对于他们来说,相机就像是情人的眼睛,总能记录下美妙的故事。虽然我很想和他们一起等待夕阳落山的那一刻,感受一下这罗曼蒂克的瑰丽高原;不过想着身边还有这个病恹恹的可怜虫,我还是决定早些出去找一处旅店住下来好好休息一晚。

  然而我错误地预估了中国庞大的人口基数和旅游旺季的流动人数。我按照计划开到了川西北部的一个小镇,本准备在这里住一宿,结果二十分钟后,我从各个人满为患的旅店里出来,傻愣愣地立在路边,车停在一旁,一筹莫展。街上倒是有提供家庭旅馆拉客的当地人,我企图上去和他们搭话,结果估计他们看我是个怪模怪样的外国人,只是对我笑笑就避开了。我也没辙,回到车上对他说这儿是没法住了,我们往前开吧。

  我们从川西北直杀入陇南,一路上车来车往倒也不寂寞。熟门熟路的人一踩油门就远远地把我们甩在身后,看样子他们也在着急着往下一个城镇赶,希求寻到个住处。路的两旁是群山起伏的轮廓,黯淡的月亮挂在天上,还有着几颗星星。光线晦暗,前面车辆红色的尾灯是唯一的方向的指引。

  ——这是已经第三个地方了。

  从国道的路口下来了三次,我问过了不下二十家旅店可没有一家还有空房。我以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这条倒也能算得上是华灯流闪的街道,忍不住哀叹。我是不介意在车里凑合过一夜,可是他看上去很不好受,所以我希望能够尽快地找到一间房。我向所在的这家旅店老板说明了情况,他表示愿意帮我问问镇上别的旅店是否还有空位。几通电话打下来,这位好心的中年男人抱歉地摇摇头,表示自己实在有心无力。他摇摇晃晃地从车上下来有气无力地对我说他要去洗手间,老板指了指二楼,他过了老半天才下来,跌跌撞撞面色惨白。

  下楼准备出门的时候我被一直坐在大厅里闲聊的几个旅客叫住,他们塞给我一些红景天,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告诉我这个药对于高原反应很管用,竖着大拇指。他们看上去是一道出来游玩的几家人。我向这群可爱的朋友表示了由衷的谢意,又听见他们在身后小声嘀咕,这条线居然还有俩老外自己开车跑过来玩真是稀奇,不是说外国人体质好吗怎么也高原反应得那么厉害。

  终于我们到了第四个县城,它足够大了,因为至少这张二开的地图上清楚地标示了它的所在。我们同几辆外地车一道在城里乱窜,大些的酒店估计是被问得烦了,干脆在门上贴了张纸写上四个大字客房已满。可我就不信这么大个地方就真的找不到个容身之所,何况要想去下个城镇那可是在百公里之外。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找到一家还亮着灯的小旅馆,去问了问还剩下五间房,没有浴室,厕所和水龙头是公用的。

  那也没有办法,住下吧。好歹有天花板有墙有床可以免遭日晒雨淋呢。因为找不到停车场,于是我只好把车就这么停在了路边。他下车打开后备箱取行李,向我摆摆手示意他现在提个行李箱还是没有问题的。我掏出护照递给前台的女士,她打开护照,盯着我们看了半天,搞得我有些毛骨悚然。这护照是我们(使了一点小手段)通过正规渠道得到的,真得不能再真,可上面毕竟都是假身份——虽然说老实话顶着假身份过活对我而言根本就是家常便饭,但这位女士的眼神实在是太过于深邃,足以使我不寒而栗,我竟然有了一种久违的恐惧感——半晌,她开口了。

  “你们,是外国人?这是你们的护照?不好意思,我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

  她说话时夹杂着浓重的藏语口音,身为一个她口中的老外我听着颇有些费劲。我拼命地点头,一边忙不迭地指着护照对她说:“我们是游客,从意大利来的。你看,这里是海关的盖章,中——国——海——关。我的名字是Rokudo Mukuro,他是我的朋友,叫做Byakuran Gesso。”我从包里掏出纸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这两个名字的中文译音递给她,她点点头给了我们一把钥匙,并表示我们的护照需要押在这里,明天退房的时候再还给我们。

  我打开房间,屋里有些憋闷,不过挺干净。厕所在楼梯口正对着的地方,时不时传来一股属于五谷轮回之所特有的气味。他胃里翻江倒海,扶着墙步履艰难地进了厕所,继而马马虎虎刷了个牙洗了把脸就这么和衣而睡了。我简单收拾了一下,也躺在了床上。还别说,这么一天开车下来真有些累,不一会儿我就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不知道有没有见着周公。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天刚蒙蒙亮。我蹑手蹑脚地出去洗漱,烧水,末了把他叫起来先监督他吃了药继而掏出车里为我们准备的GPS开始设置路线,在我的行程计划里今天我们将抵达X市,它位于我们北部的那个省。我本打算完全走国道,不过出了一点意外导致我们不得不绕远而转上高速行驶,那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我下楼退房,前台没有人。我试着喊了两声有人在吗,楼梯底间的小门里传来了应答,那位女士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出来。结算完毕,她提醒我们这一路上估计住宿都比较困难,以防万一还是尽早预定房间比较稳妥。

  我们向她道别,她点点头对我们说再见,接着继续回去睡她的回笼觉。掏出怀表一看,现在刚过七点,东面的天空上朝阳划破云层发出金黄耀眼的光。我点燃发动机准备出发,却发现我的GPS上并没有这座小城的精准路线。我凭着记忆把车往大路上开,可是没能找到昨天晚上来时的路,正有些郁闷,突然他拍拍我的肩,示意我往左边看。我转过头去,只见身旁半片山上都修建着雄伟的佛教建筑,在清晨的阳光之下显现出一股独特的圣洁感。我停下车,对他说道:“让我们下去看看。”

  路边有一个公交站牌,被风雨洗礼得掉色,依稀辨认出最上面的四个字“九重佛阁”, 前方不远处有一栋高大的藏红色佛阁,看来这大概就是这栋建筑的名称。街边走过一个抽着旱烟的男人,我上前去问他我们是否能够进到对面的庙宇里参观。他先是好奇地打量了我几眼,掸了掸烟灰,告诉我当然可以,不过现在正在参拜的人很多,别去打扰他们。

  这座寺庙属于藏传佛教,门口有一列转经筒。几位老人面色严肃地从转经筒前依序走过,嘴里念念有词。他感到很新鲜,伸出手就去转那个黄铜的经筒。我本来没有在意,突然发现身后有一位老妇人停下脚步面露愠色地瞪着我们。我察觉到异样,一把把他的手打了下来,他感到莫名其妙,嘟着嘴盯着我。我转过头去对那位老妇人笑笑拉着他就往一旁走,那位老妇人停下来念念有词,大概是在弥补这个倒霉的外国人犯下的过错。

  “喂,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只不过是转了一下那个经筒——”

  “转这个经筒需要按照顺时针的方向并且使用右手,不是你想转就转的……”我压低声音说着,“一般而言,左绕有毁坏的过失,右绕有兴建的功德。”

  他揉着头发一脸迷茫,我意识到这些句子确实有些难以理解,便解释道:“就是说你刚才转反了,那非常不礼貌,使得那位虔诚的老妇人十分生气。”转过头去,我看见那位老妇人已经蹒跚地走了进去,便放心地牵着他也往里走。他这下学乖了,不乱摸不乱碰,只不过本性不改地东张西望,一边开始了他的十万个为什么。

  仔细回想一下,很容易就会发现,几乎所有的历史遗迹,都是为精神寄托而建造的,为了满足人类对于未来的祈愿以及前往来世的需要。譬如这座寺庙门口的那些转经筒,在藏传佛教中,不同身份的人转动那些经筒所做的“功德”也有相应的差异:如果转动它的是一位医生,在他居住地方,瘟疫便能够消除,同时,这片区域的人也都能成佛;如果是商人,则能够使生意兴旺并且达成愿望。我曾经看过相关的文献,对于我的“职业”似乎也有相对应的说法,那句话是这么说的:“若咒师转动经轮,能消除业障面见本尊。”

  我清楚地自知我绝对不是什么好人,我的双手沾满了早已深埋进皮肤的鲜血。所谓的“业障”,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依靠任何一种宗教的力量来使得其消除,至于佛祖本尊在我的意识里也和我们人类本身没有什么差别。宗教是一种唯心主义的产物,唯心主义主张精神与意识的第一性,这事实上和我所具有的能力不谋而合。用通俗一点的说法,我似乎可以算作为一个“魔术师”,虽然道具与手法是毋庸置疑不可或缺之物,但它更近似于幻术和巫术,带有恐惧感和死亡的威胁,它发源于古早的宗教,对拥有狂热信仰的人具有更加显著的效果。我这具肉体还没到三十岁,不过曾经被他说过思维想法就像是一个老头,我认为这和我奇特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我和所有人一样一无所知地来到这个世界,是个哇哇啼哭的婴孩。不过我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强烈反抗意识,在他人畏惧于成为下一个的可怜羔羊时我正谋划着成为幼小的斯巴达克斯。我可不是傻呵呵的出卖同类,以期勉强维持生存却终究难逃被固定在餐桌上被敲开头颅供残暴的人类饕餮血肉模糊的大脑的猴子。在我的观念里那是愚蠢之孱弱者的可笑行为。我很幸运,因为身边好歹还有着另外几只愤怒的猴子,然而在他们的眼里我似乎成为了猴群精神领袖一般的存在,虽说这并非我的本意,不过反正当时我也崇尚以暴制暴,在这个黑漆漆的神坛上坐一会儿也没什么不好。这一切在十多年前达到了顶峰,我渴望冲破一切的自由却又十分讽刺地被戴上直达骨髓的镣铐与枷锁。好在我还剩下唯一的也是独有的意识转移的自由,这至少使我在永恒且沉寂的地底不至于成为一段枯死的根。事实上这样以一种纯能量体的方式苟延残喘的生活枯燥又无聊,我不得已只有大量的去阅读一些文献和书籍藉此消磨时间同时也谋划着正式的脱出。这之后我被说成是性情大变,虽然飞扬跋扈的性格如初,但是戾气消融了不少……好吧,既来之则安之,或许就这样也不坏。

  这座不期而遇的寺庙里聚集了虔诚的信徒,他们叩首、匍匐、顶礼膜拜。我们这样的不速之客在这片圣洁灵秀之地显得十分突兀又格格不入。不过原本这便是随心所欲的旅程上浪漫的邂逅……我理应对此感到安适与满足。它给我暗示和启发,让我唤醒沉睡在魂灵深处的贝壳去倾听来自天外之海的声音。我在长久的孤独之中养成了随时都会浮想联翩的习惯,思维的发散能够使自己平静下来,去接触那些复杂而难以沟通的事物。原本就只有单一的意志的话,寄身于任何地方其实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好了,继续上路吧。

  沿途的风景披着霞光惺忪的梦幻,道路盘旋,变化莫测。陇南山地的泥土泛着红色,相比起川西北这里的植被覆盖率下降了很多,这与此处的气候有着密切的关系。我沿着国道在群山之间穿行,天气阴霾,空气里遍布着尘埃……此时我们正在上坡,我感到有些吃力,向仪表盘望了一眼,我猛然之间意识到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从H市离开的时候我忘记了检查油箱,现在剩下的汽油只够我们行驶几十公里了。这一带是山路,视野范围内只零星地分布着几户人家,没有看见任何一个城镇的影子。我把车停在路边,在副驾驶的抽屉里寻找公路交通图但一无所获。扭过头去只见他躺在后排正做着美梦,脸上盖着那本地图。我一把伸手过去把交通图拿过来,顺便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他哼唧了几声,摸着脑门儿慢悠悠地坐了起来,口齿不清。“……怎么停车了?现在我们在哪儿?”

  “我也想知道我们在哪里,这个GPS在五分钟之前就与卫星失去了联系。刚才我们经过了一个叫做朗青隧道的地方,现在油箱已经亮了红灯,可是我们距离下一个县城还不清楚有多远。”我刷刷刷地翻着地图,这本书是从C市出发前我去书店买的,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中国字,老实说我有些头大。“你倒在后面睡得挺爽,我这边可是焦头烂额。”

  “我很乐意开车啊,不过你没打算把司机的任务交给我,”他耸了耸肩,“而且我也听不懂那台GPS在喋喋不休地说什么所以干脆去睡觉好了——”他从后排下车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来,顺手拿起座位上的水壶喝水,没留神被呛了一口。他一边咳嗽一边系着安全带,“所以说现在我们该走么走?”

  我必须得承认至今为止我都没打算让他碰方向盘。虽说我一直在尽量使自己行驶在G213上,可是时不时仍然会出现破破烂烂坑坑洼洼的小路……指示牌错综复杂,卫星信号时断时续,对于我们这样初来乍到的外国人而言或许走便捷的高速才是绝佳的选择—— 我终于找到了我们早上出来的线路,目前我们离L县还有三十多公里,如果运气足够好,不出现任何意外的话,我们可以在燃油耗尽之前抵达那里。“现在我们往这里走,”我在地图上指给他看,“我想我们得更改一下计划,从这里开始上高速,虽然会绕远路但至少不至于再像现在这样被困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到了那里我想我们就能交替驾驶了。”

  “……可是你知道怎么往那里去吗?”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我才发现我忽略了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看样子我必须下车问问路,可是这条路上空空如也,从我们停下开始就没有一辆车经过。

  气氛很尴尬,他四仰八叉地倒在副驾驶上,我决定先试着往前开一段距离。正准备发动引擎,我从后视镜里远远望见一辆卡车带着滚滚黄尘而来……我立刻跳下车,站在车后使劲挥手以引起卡车司机的注意。我成功了,那辆卡车慢慢停了下来,卡车司机叼着烟,从窗户里探出头,看见我的时候顿了一下,然后缩回驾驶室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眯着眼念了出来:

  “哈,哈喽?看爱……黑哦——普,邮?”

  我一瞬间猛地没懂,自己念叨了几遍终于听明白了,这卡车司机还真有意思。我连忙说道:“先生你好,我会说中文。我和朋友来中国玩,自己开车,迷路了,你能告诉我去L县怎么走吗?”

  “小伙子中文说得可以嘛……”卡车司机砸吧砸吧嘴走了下来,围着我们的车走了一圈,他摇下车窗跟卡车司机挥挥手说了一句“你好”,卡车司机爽朗地笑了起来。“正好我准备到L县去吃个午饭,跟到我开就对了。”他瞟了一眼我捏在手里的护照,“你们是自己来旅游的啊?厉害哦。你要不到我那儿去坐起,我一个人开长途太累了就想找个人聊下天——哦,对了,你那个朋友会开车的吧?叫他跟到在后面就是了。”

  他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告诉我他很赞成这个建议,决定跟在卡车后面走。我也就坐进了卡车的驾驶室,后面的空间有些乱七八糟,穿过的袜子和衬衫扔了一地。卡车司机关上车门往后面一瞅,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哎呀,我这里就是太乱了,你不要笑话我,我们这些跑长途的,一天到黑都在赶路,就想搞快运完这一批再弄下一批,多赚点钱回家嘛。”

  “哈哈,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是上班的,你的辛苦我也懂。”我看见了刚才的那个小本子,上面是几句简单的英语,用中文标着注音;笔迹很稚嫩,看上去出自某个孩子的手笔。

  “哦,你在看这个本本啊,”他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意,“这个是我娃娃给我写的,他现在在上初中,跟他妈妈在一起;他说现在来中国的老外越来越多了,就给我写了几句话,告诉我万一要是碰到外国人用得到。大家都是出门在外,能帮就要帮嘛,何况你们还是老外,我刚才要是不理你们你们都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走得脱哦,这个地方的路特别难找。”他掐灭了燃尽的烟头,“我跑了这么多年长途,你们是我第一次遇到的外国人,其实我当时都很奇怪,因为我在这条路上跑了那么久,都没有听说过有老外自己开车来耍的。说老实话我刚开始还有点怕——不过青天白日的我怕什么喃,哎呀,哪里有那么多坏人嘛。”

  真是个乐天派的好人。听他这么说我突然有些惭愧,因为事实上我们就是他口中的“坏人”,而且属于十恶不赦罄竹难书的那个级别。不过这个词具有时效性,现在我们的身份是热爱旅游的国际驴友,正在接受他的热情帮助。

  “对了,你是从哪个国家来的哦?”

  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没有做自我介绍:“我叫雷纳托,你可以叫我小雷;后面开车的是我的朋友,我们从意大利来中国玩儿。”

  “哦,意大利,我晓得。今年夏天的世界杯我一直在看,但是你们这一届好像发挥的不是很好嘛,小组都没有出线。”

  “你喜欢足球?”

  “嗯,我和我们儿子都喜欢。那段时间我还专门不跑了在家看球,结果天天晚上要和老婆抢电视吵架。”他做了一个射门的动作,“我小时候还想当一个足球运动员呢。不过现在年纪大了也没有实现这个梦想,只有回家的时候跟儿子踢踢球耍。但是这也没什么不好,我觉得我们一家过得很好。”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家的事,看得出来他十分爱他的妻子和儿子。他应该不到四十岁,但耳鬓上已然爬着白发。接下来的一路上我和他聊得十分开心,这次出来跑长途之后他也很久没有这么酣畅地跟别人聊过天了,一个人冷清得不行的时候只有放放唱片听。他到达此行的终点要斜穿过整个中国大陆,从深远的内陆到沿海,这是一场公路的修行,他每年会进行很多次。孤独但决非寂寞,或许这与我的追求不谋而合。

  我们在L县告别,临走前他好心地告诉我加油的时候注意看,要是加油站里有个什么“昆仑好客”的标识那么汽油的质量就有了相当的保障。为了表达谢意我送给他一盒从国内带来当零食的巧克力,他很开心,说自己舍不得吃,要留着带回家给老婆孩子尝尝。虽然相处时间很短,但我发自内心地认为他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加完了油我们又继续上路,现在是他在驾驶,我们选择了走高速。我估算了一下时间,对他说午饭我们可以在L市解决。

  他完全把高速公路当成了赛车场,要不是我一再提醒他最高限速120公里,估计他会把车速飙到设定的最高值。他一脸自信地说他有十足的把握决不让摄像头抓住把柄,我当然相信他,可在这里引起其他人的注目实非明智之举。最终我们还是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一个多小时到达了L市,因此我们有了富余的时间在市里兜一圈……L市建在黄河的两岸,整体狭长。吃完饭我们沿着河边闲逛,悬在半空的缆车滑向对岸的山顶;风吹过,岸边异常高大的柳树摇摆着树枝;羊皮筏子载着游人向下游飘去;汽艇的马达声带着起伏湍急的白浪;百年的的铁桥沉默地横跨在河道两岸。我去报刊亭买了那本著名的杂志作为纪念品也顺便晚上没事干读读。

  目前我们距离X市还有不到300公里,因为已经提前预定好了房间,并不需要急急忙忙地赶路以及再面临昨晚一般很有可能风餐露宿的状况,不过一旦上了高速我就实在拿他没辙,他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我很担心在接下来的计划里他会不会把车开到天上去。算了,由他去,只要不惹出什么乱子其实根本没关系。我也有些困了,且让我打一会儿盹。

  当他推醒我的时候我们正遇上了严重的堵车,据他所说已经有四十五分钟没有动静了。这里是甘青两省的交界处,收费站前排起了长队。我们前面是一辆运送牲口的敞篷货车,上面密密麻麻站满了驴,它们有的嚼着草料有的咿呀乱叫。他告诉我,他刚才等得太无聊实在没事可干,于是干脆跟车尾的那只黄灰色的驴大眼瞪小眼起来,不过虽然双方都气势汹汹,但谁也打不着谁,所以最后只好悻悻不欢而散。——这确实像是他会做的事,我在脑海里模拟了一下当时的场景,控制不住笑了出来。

  我们在下午四点左右到达了预订的旅店。进屋之后没等坐定他就欢呼着准备和床铺来个亲密拥抱,我毫不客气地把他抓起来扔进了浴室,翻出一套衣服给他。上网搜索了一下地图,计划里写着的那条有名的美食街离我们很近,步行时间大概只要十五分钟,是当地人常去的地方。

  湟水谷地是高寒的青藏高原上的一片绿洲,农业资源优越。由于海拔相对较高,空气湿度不大,因此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季也十分凉爽。今天下了雨,气温只有十多度,甚至都带上了一丝寒意。街上的可爱的女孩子们虽说还依旧穿着短裙热裤,但我想她们应该有些冷。说起来我们这一路上真是足够幸运,因为我们遇上了许多为我们提供帮助的人,这里的人真的非常友善。让我为他们向佛祖祈愿好了,祝你们幸福。

  等到我俩收拾折腾完毕正好赶上饭点,穿过对面那条街的地下通道再往前走不远就到了我们要找的地方。人确实多!我不得不时刻回头看看以免摩肩接踵的人群把我们挤散了。街道尽头有一家面包店——我是说,他们出售的食物看起来就像是巨大的面包但我不知道该怎么确切地称呼它。从明天开始我们将要在旷野里露营,因此我们必须提前准备一些干粮。我在那家店里买了几个大面包,找零钱的时候店里的那位老太太顺带递给我两张宣传单,她慈祥地对我们微笑,说,愿主祝福你们两位旅人,你们一路上必将平安顺利。我谢过她,拿起那张纸一看,是宣传基督教的文章,她在后面远远地喊着:“可不要随便扔掉它!”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出乎意料的遭遇。这个地方的人多数都有宗教信仰,这份信仰十分恭敬又富有诚意。我曾经对这个问题此进行过思考,我不得不说宗教的力量着实可谓是人类发展史上最强大的一股力量。文明因宗教而生,却也因宗教而亡。头脑能够选择信仰的凭依,而信仰的力量也随之支配着人们的头脑。关爱奉献和残忍无情由同一个中枢神经发出指令,这个信号通过神经元驱使着人们的行为。个人坚持的的思想以及行为的准则在恒久的实施过程中必然会遇到阻碍,为了不至于使自身的决心动摇,拥有相似或相近的守则的人往往会聚在一起,这种群体性的人生信条在特定条件的催导之下往往就为某种宗教信仰奠下基石。与其说是宗教成为了信仰,不如说是人把自己的某种坚持以宗教信仰的形式加以固化。在原始社会,自然的统治力占据了主导,各种现象,诸如风雨雷电山崩水涨,日出月落生育死亡,都是具有灵性与神威的表现。为了存活人类不得不趋利避害,这也便是基于自然法则的野兽本能,在面对各式各样的物理威胁时也只有这样才能得以存活。而进入了文明历史,一方面生产力的提高为弱小的单一个体提供了生存的物质基础;另一方面,聚居促使了社会群体的出现,同一个社群里的人在潜意识里就希望自己群体中的每一员都能够活下来,因为当时社群的规则简而言之数量和力量是对等的,稳定的数量基础即是安定生活的可靠保障,这种思想便成为了集体守则的精神基础。不论是道德、法律还是任何普遍的社会准则都是为了保障弱小的单一个体拥有在社会里立足的条件;人与人之间共通的精神行为也逐渐发展壮大形成了宗教,成为了更为坚实的满足生存需要的一种载体。

  拥有信仰的人确实能够活得十分幸福,或许我有些羡慕他们。在下一个转角我随手把宣传单揉成个球扔进了垃圾箱。嗨嗨,你好,你好啊上帝,你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吗?我打赌你不知道。——好了,现在没事了,再见。

  我们去到了一个位于地下一层的美食广场——晚餐对于人类着实重要,在我们的国家,毫无疑问,晚餐是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一顿;我们的早餐可以仅凭一个牛角面包和一小杯咖啡来打发,但对于绝大部分的家庭,晚餐的准备则是不能随意为之的。这不仅是简单的蛋白质与脂肪的填充,它更像是一种仪式。虔诚的信众是家族和友人,以及同一片区域里似曾相识未曾谋面的脸孔。更何况在这种长途跋涉的路途中,对于体力的补充尤为重要。这里的物价很便宜,我们享受了一顿丰盛的晚宴。虽然这个地下广场灯光晦暗,人声嘈杂,天花板偶尔漏雨,地上有泔水流过的痕迹,但一份简单的满足感绝不会因为这些无谓的事物而衰减,反而言之,这也或许是催生这份满足感的源泉之一。

  吃过晚餐必不可少的是一次闲适的散步。这座高原城市相当的现代化,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亮丽夺目的霓虹灯足以使你在万米之上的空中就能一眼望见它。河流穿城而过,水质在夜里分辨不明清浊,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条河流!它连接着不同的区域,传承着城市的智慧。中心广场上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扩音器不知疲倦地振动着欢快地曲调,人们围成一个圈,载歌载舞。

  “……喂,”他凑过来小声说道,“那是在干什么?看上去就像是某种神秘的仪式……”

  的确很像。我曾经看过他们跳的这种舞蹈的视频资料,它叫做“锅庄”。这是藏族民间传统艺术,是一种圆圈形式的舞蹈,也常常被用于宗教祭祀活动。不过,眼前的这群人显然不是在进行什么仪式,我记得我在国内看过媒体的相关报道——这被称之为“广场舞”,参与者多为中老年女性,它由集体自发组织形成,是一种娱乐活动和健身方式,目前也逐渐在世界上的其他地区流传开来——似乎意大利也有波及。虽然存在着不少负面报道,不过一群人其乐融融的在一块儿痛痛快快地手舞足蹈,这在我看来没什么不好。我俩饶有兴味地围观了老半天,差不多都要把其中一首循环播放的歌曲的调子记下来了。

  一旁就是超级市场,我们进去采购了一些亟待补充的必需品。距离此行的终点已不到一百六十公里,我很期待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回到旅店之后我翻了一会儿在L市买的杂志,很早就睡了。

  我踏踏实实地睡到了自然醒,状态新鲜就像还带着露水的蔬菜。我站在窗口向下眺望,工作日的街道上很拥挤。约莫在上午十点左右,高峰期终于过去,道路恢复了通畅。我把怀表揣回口袋,转个身发现他依旧在呼呼大睡。我抬高了声音叫他起来,他用被子往头上一蒙企图装作没听见,就这么僵持了有五分钟,我忍无可忍,干脆利落地一扯被子,他凭着惯性摔在了地上。这下他没辙了,只好乖乖坐了起来,眼神迷茫。

  “……现在几点了?”

  “十点一刻,你的奖金要被老板扣光啦。快点收拾,退房的时间要到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把车从地下车库里开了出来。那里阴冷憋闷,钢筋水泥混凝土组成了工业化的墓地,一辆辆毫无生气的流水线汽车如同坟茔……我们蜷缩在其中一个移动的坟茔之中,燃烧着灵魂之火;这座堡垒带着钢铁和皮革的味道,我们不得不依靠它上路,以继续我们的旅程。它四脚着地,喘息声模糊不清,无趣、无望且毫无意义。车来车往,就像被放倒的升降机,从每一条街道被云霄的大扫帚聚集在一起。秋季白日里的梦境融合着牛和羊身上的青草味,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在这条无际涯之路的途中必然有某些事物等待在那里,并非独为我们而准备,或许是自然那甜美的情人,迎接着流浪者的吻。

  道路上空荡荡的,看来我们再次走错了路……在高原上行驶很容易迷失方向,GPS也再次与卫星失去了联系。四周是轻微沙漠化和冻土并存的起伏的丘陵,间或生长着一些蕨类植物。继续向前开,突然一座高耸漆黑的煤山映入眼帘,左前方有一个化工冶炼的厂房,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上不论如何我好歹算是终于见着了大活人。太好了,问问路去。

  门口的保安似乎已经对开错路的旅行者习以为常,不等我开口就用手一指说湖往那边开第二个岔路口转右。汽车哼哧哼哧地在冷冰冰的地面疾驰,云层厚重,今天是个阴天。视网膜上倒映的全是单色压抑的黑白灰……黄色的车道分割线压在轮子底下,这延绵不绝的荒凉山丘,此刻突然无法令我动容,我打算从车窗外收回视线。就在这时候我们转过一个弯,毫无防备,绽放着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按理说它们已经过了花期,或许是这里的天气太冷致使它们推迟了开放的时间。这使得昏昏欲睡的午后重新流淌出生命的气息。卫星恢复了通讯,我们即将到达湖边。

  青海湖在藏语里叫做“措温布”,意思是青色的大海。这是一个巨大的高原咸水湖,湖区有十几个民族聚居。今晚我们准备在湖畔露营,但这个行为在未征得同意时很容易引起当地住民的不快,因此我得采取一些必要的非常识手段,譬如制造一个巨大的光学迷彩或者直截了当地隐藏气息。深夜里据说时有狼群出没,要是这些旷野的精灵发现了我们,那就邀请它们围坐在一起吧,举着脑袋,对着月亮嚎叫。

  我们把汽车停在了湖畔的镇上,这里每隔几十公里就有一个镇子,穿梭的面孔里旅行者占了多数。我们背着流浪者的大包,看上去和任何一个旅行者都没有什么不同。现在我们要徒步到湖边直至找到一处适宜的露营点,并且尽可能地远离人群。往湖边走,成堆的玛尼石高高垒砌,五彩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它们有着另一个名字叫做风马旗。风马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象雄文明时期,源于一种原始祭祀文化,主要由对动物魂灵的崇拜而来。这些经幡具有着古朴的浑然感,单纯而强烈,经历过不可计数的风雨日光之洗礼,回环往复,矫健轩昂。风即是马,马即是风,经幡与经文随着无形的天神远行,翻越崇山峻岭大江莽原。我与佛教有着某种根植于血肉的奇妙联系,虽然从严格的意义上而言这份联系它并不隶属于藏传佛教。然而没关系,因为我并非教徒,只不过由于这是与自身紧密相关联之事物而对此小有兴趣罢了。我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放进了玛尼堆里,简单合了个十,聊作祈祷。他在后面默默地等着我,直到我说继续上路。他吹了声口哨,远方天际掠过一只飞鸟。

  搭帐篷的时候天气异常的好,这使得我心情相当不错。不过这里的温度依旧很低,砂石路阴冷而硌脚,从远方的湖面上传来大风隐隐的呜咽声。这里没有完善的上水和下水系统,同时也缺乏完备的露营体制,我们必须自己做好充足的准备;但这样也好,我们不必担心这一带会聚集大量的游人……待一切收拾就绪,我们在帐篷外铺了一大张塑料布,席地而坐。湖面看似平静,但整个湖体的运动绝没有停歇,一层一层的水浪反反复复地冲刷着边沿的沙地使它们保持湿润。细碎的石块、浮游生物、遗弃物的碎渣以及白色垃圾在边缘飘浮。如果那些东西是船队,那么这就是一场属于海洋的壮丽探险,是与未知世界的一次惊心动魄的战役;开拓者在掌舵,这个时代充满变革,每个时期都会有赌上自己的全部身家去争取比自身更伟大的东西的北风勇士,他们说,我,我们,应当掌握自己的命运,权势、个人、组织、统治者,都无法替你辨明那些只有你自己才确实懂得的事,我们理应享有自由,当人类真正尝到自由的滋味后,便会越来越渴望自由。如果你懂得如何去好好利用这些自由,那么你将会创造出一个全新的生活。

  这个时刻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宁静,在这看不到边的宁静之中有一种强烈的感受:我的确活着,不仅仅是呼吸在持续心脏在跳动,不仅仅是各个器官都在履行着机能的运作,这份感受直达四肢百骸在每一根神经和每一条毛细血管上驰骋,握着魂灵枯朽遍布皱褶的手……玛尼堆上牦牛的头骨无言地抚摸着山另一面的空气,黑洞洞的眼眶濡湿,挂着三叠纪的融冰。

  我托着脑袋保持在一种古怪的僵硬姿势,他靠过来在我眼前打了好几个响指,我魂游天外,一时之间依旧没有作出回应。他无计可施地撑着头盯着我,手指有节奏地在地上敲打,百无聊赖。等到我终于回魂,他打了个哈欠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缓缓开了口。

  “我很想知道,你平时没事都在想什么,你是亚里士多德吗。”

  我对这个质问无言以对,因为我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浮想联翩。我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笑笑:“真是抱歉——”

  他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喂喂你道什么歉啊,我就是觉得现在这样的大好时光光是一动不动地发呆那就是一种浪费,而且你这个呆我看是发到了别的宇宙去了,十台火车头都拉不回来。”

  好像确实如此。看来我这个习惯的确是该收敛一点,毕竟能这么忍受我恶习的人不多。虽然对此我一贯不以为意,不过凡事也总有例外。我换了个姿势盘着腿坐好,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往湖里面扔,它在水面上跳了三跳才沉了下去。

  “出来这几天,怎么样?”

  “挺好。”他立马做出了回答,“虽然总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哈哈哈哈,我怎么想起上次我在万神殿里对你说的话,它真的实现了,什么语言不通又经常开错路一类的。不过很好玩儿啊,反正我以前也从没来过这些地方,总之看什么都新鲜。”

  “我之前就很想来这边转转,不过一直没人附和我的计划。虽说一个人来也不是不行,不过总感觉少了点什么——该怎么说,总之,我得谢谢你。”

  “哈?谢谢我?”他噗地笑出来,“你这是什么奇怪的电视剧看多了变成了里面矫情又扭扭捏捏的主人公了啊?我之所以跟你到这里来是因为我自己本身就想来,一丁点儿都没有勉为其难更不是因为我担心你一个人无聊。所以我能够这么堂堂地坐在这里,跟你吹牛聊天扔石子。”说罢他也找了块石头一甩胳膊。石头扑通一声砸进了水里,他偏过头撇了撇嘴。

  算下来我和他认识已经有四五个年头了。不能算是很久,但也足够长,长到那些混乱狂荡的经历退回记忆的河岸蜷缩成一个茧,然后世界照常运转春去秋往。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发地意识到自己的狂傲之气正在逐渐消退,我想这说不定是一个必然的结果。我从小就是个处于非正常状态的人,这点我心知肚明;不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就是个比我更加疯狂的家伙。如果说我是个凭借着独一无二的稀有装备开疆破土的玩家的话,那么他就是个开着游戏修改器一路高歌猛进且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正在破坏游戏规则的家伙——“游戏”这个比喻最早是他提出来的,那个时候在他眼里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NPC与根本没必要对他们倾注情感,因为那些只不过是剧情需要而不得不设置的东西。如今很多年过去,往事没什么必要再提,否则我们也不会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看风景。很多东西都已改变,沧海桑田白云苍狗而已。他还是老样子,跟个小孩一样对什么都抱着好奇;至于我自己,我自己也拿不准。这句话说着可能有些奇怪,不过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很自在,是一种不需要遮掩的放松。虽然不常联系,也不是完全的志趣相投,但也许从心底里,我和他非常合拍。

  夜晚很快就降临了。因为下午的阳光灿烂使我有了一个错觉那就是晚上的天气也不会差。这里的昼夜温差很大,风带着湖水冷冰冰的寒意。我们躺在帐篷里聊天,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次有了意识大概已经是深夜里的事,我感到身上湿哒哒的,坐起来睁开眼一看突然发现外面正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帐篷布被吹得很响,我打了个喷嚏,伸手一摸发现我这一边帐篷漏雨了,睡袋就像被泡在浴缸里,衣服也能拧出一碗汤来。

  “见鬼!”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手探过去摸摸帐篷顶,他的那一面倒是没什么问题。我企图从背包里翻件衣服出来换,结果发现为了减轻负担我居然没有带备用的衣服,它们全睡在车里,躺得舒舒服服。我一拍额头心想算了,湿就湿吧还能怎么样,拧拧干凑合到明天早上回镇子里换得了。估计是我动静太大,他居然也醒了,坐起来问我,大半夜你不睡觉瞎捣鼓什么呢。

  “出了一点意外,我这边在漏雨。”

  他从睡袋里钻出来往我这边地上一摸,“……全进水了——这雨下得还真是大啊。”我嗯了一声。突然他一愣,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带着不悦的声音喊了出来:“喂你自己也湿透了你没有感觉吗!还不快点从你的浴缸里爬出来换衣服等着感冒啊!”我告诉他不是我不想换是我压根儿就没带换的衣服过来,他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居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然后在他那边摸了半天,把他自己的外套扔给我,“赶紧穿上,回去这一路上还得靠你呢,别没事儿搞出病来。”我问他那你怎么办,他说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管我?管好你自己就够了。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 现在这句话极好地诠释了我们眼下的状况。我本想着都这样已经够倒霉的了,可偏偏祸不单行,外面一声惊雷猛地爆炸,随即狂风骤起,我那边其中一根可怜的帐篷支架居然就这么咔嚓一声如同树枝一样折断了。帐篷顶耷拉下来,雨水哗啦啦地打在地上。

  “WHAT THE FUCKKKKKKKKK!!!”他大骂一声冲了出去,边跑边叫我赶快把工具箱找出来给他。我连忙把箱子递了出去,随即意识到他就穿了件衬衣连雨伞都没拿。我到处找伞准备去给他挡挡雨,结果他探了个脑袋回来嘴里咬着一把起子含混不清地说别找伞了反正都淋湿了,你也别出来有那个闲工夫不如帮我在里面把帐篷撑着。他在外面折腾了老半天,帐篷总算又立了起来,漏雨的地方也被补好了。我听见他长吁一口气,又把工具箱收回原样丢进来,我接住它放在了角落里开始往外扫水。雨逐渐变小,他站在外面眺望了半天黑漆漆的夜空,等我把积水差不多处理完毕便坐进来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拧干,找了条毛巾擦着头发。

  “我记得我们年初的时候掉到河里去了,今天这样我看也差不多一个意思,哈哈哈哈,只不过现在方圆十里看不见人。”他没心没肺地说着,“什么时候我们不会掉到斯库纳尔谷冰川里去吧,过个几万年到时候我们没准就成了冰人奥兹二号和三号。”这个时候他依然嬉皮笑脸地胡说八道,我白了他一眼,啼笑皆非。他也打了个喷嚏,说道,“哎呀,还真有些冷,要不你想点办法我们取取暖吧,这方面我可不管用啊难道要我摩擦生热吗。你可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手里的火柴什么都变得出来。”我跟他说你这个比喻用得真可谓一派胡言。这里不方便生火,我想了想干脆就地取材做了桶热水让他姑且抱着,然后开始吹干衣服,这是项相当原始无趣的机械运动,可是我吹得很用心他也看得很用心,谁都不说话直到我勉强把衣服给弄干了叫他穿上。

  “这事要放在几年前根本不会这样,你大概早就迅速构筑了一间房子出来,傲慢地在坐在里面嘲讽着老天爷,”他边系扣子边说,“我的话可能干脆就直接从这鬼地方滚蛋完事儿了,就像哆啦A梦用任意门回家。——我觉得我们真是上了年纪,居然还能这么乐呵呵地坐在这里继续看着黑不溜秋的天空说笑话。”

  “再有两杯咖啡点上灯看看报纸听听收音机就更像老头子了。就好比深山里的护林员,大雨倾盆雷声隆隆,舒舒坦坦地待在小木屋里,炉子上煮着咖啡,惬意得不行。”我接过了话头,“在这种不见人烟的野外像个原始人一样躲躲藏藏我都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了,不过今天这样还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茫然、惊恐又无可奈何,可是现在我却异常的平静,想着,哦,这个帐篷要是被这无休止的狂风给刮到了湖里去,那也随它,即使要把我带到什么没有航向的终点去也无所谓,反正你也在这儿,要是快沉了我就先把你扔出去,反正你会飞。”

  “真是过分,”他啧啧了两声假装抹了抹眼泪,“换做是我肯定先考虑的是在落水之前就把你拖出来免得你变成湖底的沉思者都不自知。”他停住话头,捂着肚子大笑,我也禁不住跟着一道哈哈大笑久久不能停歇。东边的天空逐渐泛起了鱼肚白,金星异常明亮地挂在天上,就像一个迟来的小小灯塔。远处传来几声划破晨曦的犬吠声,早起的牧民快要出发,这时分我们理应离去。

  回到我们停车的镇上之后我们随便找了间旅店冲了个澡。我们的夏假即将结束,是归去的时候了。他一路飙回了C市路上免不了挨了不少司机的怒骂,他说反正老子听不懂他们爱咋咋地;可我担心的是这家伙真的能够好好避开摄像头吗。晚上我们在C市大快朵颐,不愧是世界美食之都,这里的东西确实非常好吃。他突然感叹道,虽然爽了味蕾,不过果然还是有些怀念自家的味道啊。我说这有何难等我们回去了我亲自下厨做给你。他满脸兴奋地说好啊好啊就盼着你这句话呢,等我从积压的工作中脱身一定马不停蹄地冲过来。这座城市的人活得极其悠闲,有种说法是他们把百分之七十的时间都用在了吃喝玩乐睡大觉上可就是莫名其妙地发展得红红火火。这个地方真适宜于养老,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犒劳着饥饿的胃;来日方长,会有时候再次来到这里的。

  第二天晚上我们去机场准备回家,过海关的时候我忽然有些不舍。这本假护照也许不会再用了,不过Rokudo Mukuro的故事可没有讲完。他跟在我后面,拖着行李箱,我们在一号航站楼等待登机。这里吵吵嚷嚷,混杂着不同的人种和语言,世界很小,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与谁人相遇;不论你是谁,此刻我衷心地祝福你。

  经过跨越七个时区漫长的黑夜,我们在费尤米西洛出关。属于夏日的闷热仍在地中海肆虐。机场门口,我们停下脚步,互相报以微笑,就此别过。再见吧,有什么必要感伤呢?还有很多个下一次的相会。


【参考文献】

纪录片:《人类,我们的故事》/THE STORY OF ALL OF US MANK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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