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成为地理学家的小明希望能够在这个博客继续私人创作,从底线上不向现实低头。

【卡拉马佐夫兄弟】棉田长在黑沙地上06

*数星星永远是我笔下追求的浪漫。

*恶趣味预警。


棉田长在黑沙地上


  六、卡拉库姆夜航船

 

  自伊万去到科学院,业已半月有余。他睡不太好,时常做梦,有时是梦见大哥德米特里佝偻地站在漫天的风雪里,只披着一张发旧的羊皮,像是某个荒远部族最后的长子。有时是梦见大洪水,铺天盖地而来,把什么都冲了个混乱。他给阿廖沙写信,一封长信,他从睡梦的隐喻里想到了很多问题,就一股脑儿全写了下来。柯里亚这一次去找他的卡拉马佐夫老师的时候阿廖沙邀请他一道看那封信,柯里亚把信举着读,意识到墙壁上布鲁诺挂画的目光也落在信上面。

  他们是在第二天黎明到达科学院所在的小城的。伊万发现科学院和疗养院相隔很近,只一两条街。他把斯乜尔加科夫送过去,在他们上车之后斯乜尔加科夫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任凭他怎么样都不出声作答,以至于办理入院手续时医生再三确认这位患者是不是个哑巴。伊万一时间无从作答,他看了一眼斯乜尔加科夫,对方面无表情,仿佛在等着看他的反应。伊万咬牙切齿地告诉医生,没错,确实不会说话,不过能听能写,这些不成问题。他把车开走了,开去科学院,然后花了半天空闲的时间把车子里里外外清洗了个干净——他自己不愿承认,不过他确实是带着一丝安抚和赔礼的心态在洗车,毕竟在他看来,那辆车干净得很,最多开门散散羊膻味儿就得了。

  他白天积极地投身于实地勘测中,晚上回到实验室,操纵机器,处理数据。那些数据确实在一步步证明他的假说,他有些自满,但他猛地回忆起斯乜尔加科夫说的话,不由得浑身凝滞。他不敢再想,就打开收音机,里面在播放捷克斯洛伐克的消息。*

  他几乎是冲出了实验室。他非得去找一趟斯乜尔加科夫不可了,尽管在这半个月里他尽量避免去想他,思考他的话以及诸般种种,就连在长信里面他也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斯乜尔加科夫,他刻意回避。可他再也没法逃避了,他觉得自己就快被自己的思想淹没,无法呼吸;这个时刻,哪怕是个魔鬼,只要能让他浮上来,那也是递给他一个葱头了。

  疗养院已经过了每日探望病人的时间,伊万同值班的医生争辩,非要进去不可。值班的拗不过他,就放他进去,叮嘱他悄悄地,不要闹出什么动静,更不要对别人说起是自己违反规定放了他进去。斯乜尔加科夫的病房只有他一个人,本来那是个双人间,不过他同室的小市民前几日死掉了,床位就空余了出来。他一个人待在病房里,戴着眼镜,在看报纸。

  “不要再装哑巴,我有话问你!”伊万门也不敲,推开就是喊道。斯乜尔加科夫抬头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取下眼镜,从床上下来。

  “今天的检查已经结束了,晚上值班的那个医生很懒散,如果不是病人呼叫,他是不会来查房的。您要同我说什么?在医院里想必您也说不痛快,请跟来吧,我们出去讲。”

  斯乜尔加科夫拉开窗子,示意他翻下去。伊万看了一眼地面,不很高,就利索地跳了下去;斯乜尔加科夫随后也下来了,他关上窗,带着伊万沿着墙根,从一块木板遮蔽的墙洞里离开了疗养院。伊万把车开过来,他们又一次到河边去了,不过这一次伊万邀请他上了一条船,但不是科学院交付给他的那艘勘测用的。这是老乡的小船,还需要人力划桨。

  “你的身体好些了没有?”伊万真切地问道,他在划桨,有些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斯乜尔加科夫的手臂和下巴。

  “托您的福。”斯乜尔加科夫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您的数据测得怎么样了?我想大概是十分符合您的预期吧!”

  “托你的福。”伊万想也不想地顶了回去,“你怎么知道我不愿在医院和你讲话,想到外面来?”

  斯乜尔加科夫笑了笑:“倘若是那些说出去被人听到也无所谓的话,您就不会来找我了。”

  伊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回去。

  “您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到阿什哈巴德去呢?”

  “为什么我要到阿什哈巴德去?”

  “既然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那样央求过您,您怎么着也应当是有所考虑的。”

  “我不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你的。”伊万悻悻地开口,“刚才我从收音机里面听到了捷克斯洛伐克的消息。”

  “我在报纸上也看见了。”

  “我想了很多,这个晚上我绝不能睡着,我的头很疼,会有魔鬼来找我的……所以我索性先来找你了。我要讲的话……非常不合时宜,我甚至不知该不该讲出来。不过德米特里曾经说我是一座坟墓,那么你就是坟墓底下的土;这里很好,没有人会监视这里,到处都是水,水浪声足够大,四周有棉田。——该死,我讲话怎么这样缺乏逻辑了?”

  “您认为有什么导火索被点燃了,不是吗?您在担心,您所畏惧的崩溃即将被抽去平衡点的砖头。”

  “让我一件件地同你讲!那天晚上我执意抛下大哥不顾,要离开那里,正是因为从德米特里的身上我看见了那样一副图景——让我打个比方对你说,反正你不是自诩明白我的想法么!我看见白蚁钻进屋子里面,正在啃食柱子。你就把这里*当做是一间大屋子吧!本身,大屋子里面,也许只要十根承重柱就足够了,但是别的柱子看见了承重柱,眼巴巴地看着承重柱那被精致雕琢的外观以及别的什么,也想要得不得了,于是这个屋子的主人,尤其是现在这位*,更是无休无止地给柱子们点缀上华彩,用蜜糖去抚慰它们,它们却是不会满足的。作为一个必然引发的结果,于是蚂蚁围上来了,就像那辆卡车上的人一样。

  “柱子只是这个房屋理论的其中一些角色。我们的房屋是世界上最大的,它乍看上去坚不可摧——乍看上去。修建这间房屋的理论技术有别于大西洋那一面的其他屋子,在他们看来,他们的理论才是正确的技术支持,这我绝不赞同。我一点都没有怀疑过修建我们这间屋子的理论技术终有一天会成为世界的主流,但那需要时间,我们会前进,但是道路曲折……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确实在畏惧我们头上的天花板在某一瞬间轰然倒塌!不过倒塌了也无所谓,至少对于理论技术的试错是大有裨益的。同我们一样建造的房屋或许会在什么时候成为庞大的建筑物横亘,可那栋建筑会是我们吗?”

  “这么说来您是一个坚定的信仰者。”

  “并非如此!我并不坚定……事实上,我时常质疑自我……我为什么要向你坦白这些?总之对于某些人所谓的‘必不可缺的乌托邦幻想’我向来不屑,他们是不会明白的!那些只能看见眼前利益的投机者——这不是在故作清高。我想要弄清我忧愁的本源,可是我的脑子就像是上了机关,阻碍我去思考。”伊万顿了一下,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对着斯乜尔加科夫要求到:“听着,我需要你帮我下一个定论!你毫不避讳地说出来吧!”

  斯乜尔加科夫庄严地点点头:“您只是因为意识到了个人的无能为力而忧愁罢了。您不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吹捧者,您明白,事情是由很多互相联系的因素推动发生的,充满着偶然性与必然性。虽说您大可不必这样使自己忧愁,但您是做不到的。”

  伊万的脸色惨白了起来。他陷入沉痛的自我反思之中,使得他内心不能平静。“我是个懦夫!”他在心中对自己说,“我害怕这房子倒了,却连自家门口的柱子都不愿意去修补!”

  “你还有什么结论好说吗?”他问道。

  “不,没有了。同聪明人讲话这样就足够了。”

  伊万就像是被锤子狠狠敲了一下。他面容有些扭曲,放下船桨,想要站起来;船在水浪和风中颠簸,他脚底打滑,跌坐回去。斯乜尔加科夫不引人注意地笑了一下,这被伊万听了个清楚——他竟在笑话我么!

  “如果现在是一百多年前,我一定把你沉到河水里面去,就像你上次说过的那样,大卸八块,全绑上石头!”

  “您是不敢的。”斯乜尔加科夫平静地回答道,毫不认为这是一句可怖的威慑,“您想要试试吗?”

  伊万跳起来抓住斯乜尔加科夫的头发把他摁进了河水里,他出力太重,听见了一声响亮的头骨与船舷的碰撞声。他那只握着斯乜尔加科夫头发的手不住发颤,于是他用另一只手稳住自己。一些小的气泡冒上来,碎了——斯乜尔加科夫已经在水里泡了多久了?他感到恐惧,把斯乜尔加科夫拉上来,那张脸上双眼紧闭,血和河水流进脖子里去。

  伊万以为斯乜尔加科夫快要死了,可他却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手帕抹了抹脸,把头上沾着的水草扔掉,睁开眼,盯着伊万,叫伊万心中发毛。

  “我说过了,您到底也是不敢的。您要是直率地杀了我,我也不会有什么怨恨;但您为什么要这样犹疑不决,来来回回折磨我?您是在过分利用我对您的敬爱,把我当做一个撒气的道具;我对您有问必答,可那答案要是刺痛了您,您就立即大发脾气。”

  斯乜尔加科夫站起来,弯下腰靠近伊万的耳边继续说道:“这并没有问题,您不用担心,还有谁能像是我这样忍受您呢?您总是在所有人面前做出一副精英做派,那是您沉重的面具和负担。我理解您的痛苦!毕竟您唯独在我这里卸下了面具,把您心底里面的东西也全暴露了出来,我难道不该感到光荣吗!我是您忠实的走卒,是您理论的践行者——‘无所不可’!”他忽然站直了身子,带着歇斯底里的笑容叫喊道:“您还记得吗?在莫斯科的时候,有一次大家在一起吃饭,费尧多尔和您说我是一头巴兰的驴。好么,那便是驴子罢!您一定读过伊索寓言里面的驴子,当它驮着棉花刻意跌落到水中的时候,便因为背上的重负沉了底!棉花……嘿,白金色的奇迹,而您也是奇迹,是一束光,那么我这头驴儿想要沉到河底的话……”

  他跳进河水里,从底里掀翻了小船,动作迅猛。毫无防备地落水,伊万挣扎着想要摸到小船浮上去,可斯乜尔加科夫从身后箍住他,把他困在水面以下。伊万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水从他的鼻子耳朵里面灌进去,令他痛苦。他挣扎的力气越发小了,他还不想就这么沉到水底——这可恶的驴儿要自杀,自己难不成还得陪葬吗!

  “您别乱动,放轻松,躺下吧。躺下,您就自然会漂浮在水面上,就像是树叶和浮冰那样。”他突然可以呼吸了,斯乜尔加科夫架着他,像是救助溺水者那样把他从水底带上水面,凑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伊万当然是会游泳的,可突如其来的落水叫他忘记了基本动作,他迫使自己冷静,仰面浮起来。他面对的是斯乜尔加科夫,他必须保持理智(虽然他明白在绝大多数场合他都失败了),那可是最阴毒的魔鬼!

  “您这样很好……”斯乜尔加科夫托着他的腰说道,“您冷静下来了,漂浮是很容易的事。您请看着天上吧!”

  伊万终于能够睁开眼睛,他正对着夜空中壮丽璀璨的银河。

  他感到震颤,因而瞳孔缩小,说不出话来。

  “您思考了太多关于社会和主义的事情,可现在,至少是现在,请您忘了它们,您看啊,多么美丽的银河。”

  “原来你这家伙也能感受到星星的美丽?我以为你的眼睛里面只有漆黑的地狱!”伊万下意识地骂了回去,尽管他切实地被震撼——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发现头顶的壮丽星河?是他注视不明朗的前路太久了吗?

  “我确实不能如您那样对星星有着诗意的感慨,但您可以,您对这个惊喜满意吗?”

  “我只知道我差一点被你杀死了,我本来以为你希望我给你陪葬!”

  斯乜尔加科夫没有答话,伊万瞟了他一眼,看见一双深情却充满悲凉的眼睛。他感到腰上的依托没有了,斯乜尔加科夫向远处移动了一些,同他保持了一个克制的距离,也在水面上躺下了。

  “斯乜尔加科夫。”伊万的口气软和下来,“你想听我讲星座和恒星等级吗?”

 

  接近破晓的时候,值班的医生尚在沉睡,突然被大力摇晃叫醒了。他看见前一天晚上被他放进去的男人正对自己喊着:“他发病了!医生!您去看看吧!”

  医生登时醒了,跑到病房里面去。伊万本来在忧虑怎么解释斯乜尔加科夫头上平添的伤口,但斯乜尔加科夫叫他不用发愁,并详尽地教他该怎么做。那个医生此时正对着翻倒在地板上的斯乜尔加科夫手忙脚乱地做检查,因为地上甚至还有一小摊血,医生慌了,生怕自己玩忽职守酿了错,按着铃呼叫护士。伊万看见斯乜尔加科夫狡黠地对他眨了眨眼睛。他离开疗养院回科学院去,发现斯乜尔加科夫不知何时在车里留下了一张便条。他拿起来,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请把我的车洗干净。”

  伊万愣了半晌,愤怒地把便条撕成了碎片。

 

  【附注】

*捷克斯洛伐克的消息:代指布拉格之春事件里的苏联及华约成员国武装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布拉格之春被视为东欧剧变的前奏与导火索。

*这里:代指苏联。柱子则象征着特权阶级。

*现在的屋主人:指勃列日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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