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成为地理学家的小明希望能够在这个博客继续私人创作,从底线上不向现实低头。

【卡拉马佐夫兄弟】棉田长在黑沙地上07

棉田长在黑沙地上


  七、姑娘,我的姑娘

 

  米嘉意识到他躺在沟渠里,天很亮,但看不到太阳,四周什么人都没有。身下是泥巴,还有不少沙子在里面,濡湿湿的,黏在他的身上。他站起来,打算爬到沟渠外面去,可是他怎么也爬不到顶,他就像是在原地上下挪动着四肢。空气有些冷,风吹起来叫他打了个哆嗦,米嘉四处张望,看见不远处的淤泥里面露着半个山羊脑袋,大张着嘴直愣愣看天;他走过去,那脑袋便看向他了。

  “你干什么在这里?”米嘉问它。

  山羊脑袋不解地看着米嘉,嘴巴开合带出一些淤泥:“俺只剩一个脑袋了,您要叫俺怎么出去?”

  “你为什么没有脚了啊?你的脚比我的多,有四个,你看,我只有两个。”米嘉不依不饶地追问,就像个傻子似得,他还跺跺脚,展示给山羊脑袋看。“我还有脚,我们都在这沟渠里,可是我还有脚呀!”

  “俺只有一个脑袋了,剩下的地方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大概是被什么动物吃了吧!俺知道,您也是吃羊的,虽然吃掉俺的不一定是您,但您总归是要吃的。”

  “不,不,”米嘉蹲在地上挖起土来,“你说得不对,谁也没有吃掉你。你说,这片光溜溜的荒原上哪里有人烟?这明亮亮的天底下哪里生着火?这滑溜溜的泥巴地哪里有脚印?什么都没有,你一定就在这地底下,我要把你挖出来——你看!”他手里面抓着一些骨头,“这里好多骨头!”

  山羊脑袋不可思议地反驳道:“可那不是俺的骨头啊!您看哪,那分明是草鱼的!您就连鱼骨头也分辨不出了吗!”

  他手里的确实是草鱼的骨头,很完整,就像是被考古挖掘出来的完整骨骼。尖刺使他的手掌刺痛,米嘉把那些骨头胡乱扔在地上,上前把那山羊脑袋举起来了。他举着山羊脑袋,一些泥巴落在他的脸上,他合上眼皮不让泥巴到眼睛里面去,他感到泥巴从他的脸上滑落,而手中的重量消失了——米嘉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的头上长着角,坚硬且锋利。现在他正是那只山羊了。但是他却丝毫不感到惊骇,把手掌(现在已经是蹄子了)放在地上,向后退了两步,冲刺起来,他敏捷地向上跳跃,从沟渠里出去了。

  天顶上太阳露出来了,白亮亮地刺人眼睛。他在荒原上疯跑,穿过那些黑沙地、稀疏的草丛、灌木林以及一些稍高大的树。他从一个土丘跑到另一个土丘,突然被骤然响起的枪声震住了。他回过头,那是血液从他的后腿上流出来,他不愿再跑了。他听见有脚步声传来,闻到枪口的硝烟味和刀的血腥味,他甚至看见远方燃起篝火升起弯曲的烟子,他闭上眼睛。

  他全然感受不到疼痛,但他绝不愿睁眼看自己躺在砧板上的模样,可他胃肠空空,肚皮叫了起来;饥饿难耐,唾液在口中集聚,他只想大口吃烤好的羊肉,哪怕这肉是他自己的。这时,有人将切下来的羊腿递给他,他接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还是自己,不是山羊,更没有被架在火上烤。他往羊腿上撒了一些盐巴,夸张地吞咽起来;他环目四顾,坐在篝火边烤羊肉的人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却全都是自己的脸,地上骨碌碌滚来一个什么玩意儿,那也是他自己的脑袋,长着尖角。

  米嘉终于是恐惧地大叫出来。

  他醒来的时候枕在格鲁申卡的腿上,他能闻到从自己鼻子上面传来的淡淡奶香味,柔软的肉贴着他的脸。

  “我做了一个怪梦,格鲁沙。”他还带着惶恐的脸色,“我梦见我变成了羊,就是被我打死的那一只,然后人们坐在火堆旁边分羊肉吃呀;可是被烤的羊是我,吃肉的是我,就连人们也都全长着我的脸……”

  格鲁申卡拿起一块湿毛巾擦他的脸,惊魂甫定的米嘉现在确实像是一头受惊的羊,脸上带着苍白的不安。那一晚上的闹剧似乎就发生在昨儿似得,可明明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

 

  那个晚上回到住所之后,米嘉忽然没了力气一样,跪倒在地上,吻她的脚。“我要向您坦白!我将要把我这肮脏的心挖出来与您看!然后您尽情地向着它啐唾沫吧,再狠狠踩上几脚。——格鲁沙,阿格纳菲娜·亚历山德洛芙娜,您来了,您是来拯救我的,还是来看我的笑话?哈!我就是一个可悲、可鄙、可笑的混蛋,您却到这里来,为了我!”

  他大哭着,脸上身上都是一副腌臜样子,还发着抖:“我有罪,我是不是罪孽的化身?我也多么想从这里逃走啊!可是我,我被困在了这沟渠底里怎么也出不去。我大概是会在这里为了我的罪死掉的,然后我连骨头也不会剩下,只有一个骷髅脑袋空洞洞的眼眶看向太阳……”

  “起来,米钦卡!你在说什么,我确实是想好好让你把一切都说个明白的!你为什么要对我称呼‘您’?我不愿同你这样疏远……你快起来!我去给你放水,你快先去洗个澡,然后你再坐下吧,如果累的话就躺下,你快把一切都告诉我!”

  米嘉顺从地走进浴室,有些神志恍惚。格鲁申卡在外面坐着,突然听见从浴室里传来的声音,那是米嘉在说话,像是在念诗。他咕哝了好一会儿,忽然不念了,寂静了几秒后又开始大哭,那哭声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那哭声里饱含着屈辱。他终于从浴室里面出来了,裹着浴巾,头发还在滴水;他坐下来,眼睛红肿,看着格鲁申卡,开了口。

  “你是不是也在疑惑,为什么伊万叫我走,我却偏偏要留下?我是个愚钝的人,但我能够猜到你一定是在卡车上受了委屈,在我那些朋友那里受了委屈……我为什么还叫他们朋友?可是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他们了,我在这里,只和他们交流讲话最多。嗨,我过得确实荒唐,不过这是我的本质,我愿意大把花钱就为了一瞬间的欢乐。荒诞又淫荡,恶毒又耻辱!我们总在一起聚会,有一次,应该是在冬天,我们许多人骑着马到山上去打盘羊。那可真冷啊!我们所有人躲在一间长方形的小木屋里面,然后在清晨出发,去找盘羊。我们在山上待了有一个星期,一个初霁的早上有人发现了盘羊,我便最先冲出去,埋伏好向它开枪。我开第一枪,没有打中,其实在那之前我从没有打中过猎物……你还记不记得他们管我叫‘神射手’?那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嘲笑,并且时刻提醒着我自己的罪。”他双手举在半空,兀自在发抖,“是啊,我确实是个没用的人,是个少爷,全然不是为了什么伟大愿景来的这里,我只是在这里延续我的糊涂生活。我说远了,我继续说那只盘羊,我跟在那只盘羊后面,不断举枪射击,可是都没有成功。然后我的枪没有了子弹,我叫另一个人把他的枪给我,他就下了马,把枪递过来。我拿着那把枪,正在检查的时候,居然走了火——你猜怎么着?那发子弹直愣愣地射穿了方才那匹马的肚皮。那匹马发了疯,又是嘶鸣又是狂奔,我们就追在它的后面,最后那匹马在悬崖下面摔死了。我本来想下去看看它,结果居然又偏偏发生了雪崩,不只是那匹马,最后我们去的人虽然都活着,可是装备、物资、马匹基本都没了,我们甚至宰掉了仅剩的马吃,否则是断然没法从雪山上挨过来的。

  “这是我的错吗?是的。这全都是我的错吗?不是。这种道理就算是我也想得明白。可是当我展示出歉意的那一刻,我就是那冰寒雪山上最罪无可赦的人了。我央求他们,不要抛下我呀!抛下我的话我一定会冻死在那里的。他们当然会诅咒我,什么都骂,我只得向他们许诺,只要我们离开雪山,那么在那之后,我愿意为他们提供享受,让他们也能过上我这样‘特权阶级的日子’……”

  “只不过是几匹马和东西的话,你欠下的早就还清了!他们这是赖上你了啊,米钦卡,就像是发现蜜糖的蚂蚁,不把糖搬空是不会走的。而且蚂蚁会越聚越多,就算你是个糖罐,也能叫他们吃空了!”

  “这我当然是知道的。可是我每次想走掉,一了百了的时候,却始终有什么力量在阻止我。格鲁沙,你还记得你给我讲的老太婆和葱头的故事吗?我在想啊,可能这就是上天给予我的考验吧!我要是把他们踢走了,我是不是也会栽到火海里面去?如果只用我一个人受这份苦,就能让更多的人快乐,那我是甘愿的,我会背起这份罪,就像是教徒背起十字架。可是你到这里来了,为了我,你却要遭受苦难,过不安宁,这我是绝不愿看到的。更何况,尽管我们总是聚在一起吃喝玩乐,却人人怀着心思,没有谁真的快乐!格鲁沙,我想明白了,我要同他们决裂,我会跟你永远在一起,可不是在这个地方!就是在荒凉的雪山上也比在这里好,若是只有我们两人的话!”

  ……

 

  “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格鲁沙。自从我向你坦白以来,我还是没能同他们干脆的一刀两断,也没能够不管不顾扭头便走,为什么我还是要和他们在一起荒唐玩乐?格鲁沙,我又做噩梦了,这个梦总是困扰着我,我想这大概是某种隐喻和启示,可是我解读不透它……”他紧紧搂住格鲁沙的腰,脸埋在她的怀里,闷声闷气地说着,“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该怎么办?”

  格鲁申卡温柔地安抚着米嘉,语气却很严厉:“那是因为你的心是软的,米钦卡,你的心太好了!让我去吧,你安排一场宴会,把他们都叫过来,我就要把什么话都全说个明白!你已经没有钱了,你根本没有能力再去应付他们无休止的索求。可是没有关系,我有,我有投资的脑袋,我攒了不少钱。倘若只是用一点钱就能把他们永远的打发走,那便是再划算不过的了,虽然我一分钱都不愿再给他们,那些吸人血的臭虫!凭什么粘在你身上就不走了?你的身份,你享有的一切,他们在嫉妒你,他们这是觉得不公平,就算我们补偿一笔款子,他们也只会是觉得侮辱,尽管他们不会拒绝!”

  “然后我们到哪里去呢?”米嘉仰起头看着她,“是回莫斯科,还是到谁都不认识我们俩的地方去?说实话,我无面目回去!就算是回了莫斯科,我也是谁都不敢见的。”

  “别怕,你有我在,我绝不会让你再感到畏惧了!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善良的人,但我的性子很野,不愿意服软认输。听着,米钦卡,你听着,倘若我们结束了这一切,我会成为你温柔的母羊舔舐你,不管你是在沟渠里还是雪山上,我都会陪在你的身旁。你再也不用在这里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你会是自由的!”格鲁申卡激烈地说道,“雪山上的事是一回事,现在的事是另一回事,你以前感到惭愧的话是有缘由的,可你现在应当把身上压着的罪孽的十字架给推开!夜已经深了,睡吧,我们睡吧,明天,你就把他们全部召集过来,我们说干就干,绝不拖延!”

  格鲁申卡站起来,拉开窗帘向屋外眺望。月亮挂在天上,看不见星星,那月亮就像是一把弯刀挑碎了夜空,白的光明泄了出来。她把手举起来,直接握上了月亮的刀刃,向半空中狠劈了过去。

 

  屋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那声音粗暴急促,是在催屋里的人去应答。米嘉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拉开门一看,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正站在那里。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圈沉重,精神却显得有些亢奋,米嘉吓了一跳,急忙叫他进来。

  “你这是怎么了,伊万?”

  伊万瞪着他:“我全部都知道了,大哥。您——为什么——要——瞒着——我?”

  米嘉答不上话来,他只见伊万龇牙咧嘴,露出一个古怪之至的笑容,拖长声调开了口:“您要是早点告诉我,这件事也早就解决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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