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成为地理学家的小明希望能够在这个博客继续私人创作,从底线上不向现实低头。

【卡拉马佐夫兄弟】棉田长在黑沙地上09

*下章完结。


棉田长在黑沙地上


  九、这条大路多么遥远*

 

  这是一个短暂夏季里屈指尽数的明朗晴日,然而空气中已经隐隐带着了北方的寒气。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本来听阿廖沙说,要安排一个家宴,让大家久违地聚在一起;可是德米特里和伊万都坚决不回来,就作罢了。他站在在大厅里,陈设古色古香,家具大多是白色的;推开窗子,费尧多尔被远处斯大林式建筑顶端的星星闪到了眼睛。他向来对那些建筑的象征意味嗤之以鼻,不过若是能让他有了赚钱的由头则做另算。他给自己倒上一杯白兰地喝,一会儿就喝光了,于是他倒了第二杯,又一杯,再一杯。

 

  约莫是在一周前,阿廖沙终于在火车站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两位哥哥。但那时的气氛并不好,这倒不是因为兄弟间出现了什么矛盾——或许可以归因为路途劳顿,不过阿廖沙清楚并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伊万没什么精神,见面后打个招呼就一个人匆匆离开了。至于德米特里,则呈现出一副难以描摹的状态,既像是垂垂老矣阅遍沧桑,又像是呱呱初诞迷蒙未开。总之,这截然相反的两种状态甚至是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平衡,虽略显怪异,却有理有据。他给了阿廖沙一个长长的,坚定的拥抱;不很使劲,但却是极富有力量的。阿廖沙感到在他大哥身上有什么全新的东西生出来了,虽然还尚且是一颗苗苗,但确实生长在那里。那大抵是因为米嘉在信中提到的“麻烦事”终于了结,可其间经历了什么阿廖沙却全然没有了解;好在米嘉心直口快,当即便把经过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阿廖什卡!”在快要讲完的时候米嘉忽然叫起来,“我并没有按照伊万说的做,你告诉我,我这样好还是不好?”

  “伊万知道吗?他是那样要求你的?”

  “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还有,不仅仅是要求,那根本是命令!——他一开始的时候,一个晚上都没有逗留就走了,我央求他留下来,可是他不愿意。谁能料到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里面,他竟赤红着一双眼睛冲进我家里面来,开口便给我讲他的计划,叫我牢记在心,立刻去做。你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个怪梦吧?我也讲给了他听,但他听完了也没有什么感情,只是一门心思用在讲他的道理上。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看着他,觉得坐在那里的他只是一具空壳,他的精神和头脑不在那里,肯定不在我身上!”米嘉顿了一下,忽然紧紧握住阿廖沙的手,恳切地说道:“但你要爱伊万!不管怎样,你要爱他啊!他不愿意和我讲心里面的话,你快去找找他,你有力量,这力量在黑暗里也能发光,这力量是能赐福给旁人的!”他忽地沉默了半分钟,“可是,阿廖什卡,你不要再来关心我,我并不值得你的爱,你把你的光明带给别人吧,照耀那些需要被照耀的土地。有些种子是受不得太多光的,它们会因为羞愧而蜷缩在地底下。”

  米嘉的话语中带着深深的哀怜之情,这令阿廖沙感到了加倍的折磨。两个哥哥的事情都压在他心里,他的呼吸变得沉重,大踏步地去找伊万了。

  但那一天他没有找到伊万。他去了麻雀山,莫斯科大学里面没有人。他去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家,可卡捷琳娜却表示自己全然不知道伊万回来了。他去了很多地方但是一无所获,在街头的人群里他有些迷惘,该去向哪里呢?这是颠簸大海上的帆船,谁知道终点在哪里?

  终于,在第三天的时候,他见到自己的二哥了。那时他从学校下班,不知是听谁提到了一句,竟不由自主地顺着莫斯科河走下去。他隔着老远就看见了那尚未完工(又或许是永远不会完工了)的壮丽宫殿*。在近处的一条长椅上,他看见了伊万。伊万坐在那里,神色阴郁,他注视着那栋建筑,像是要把砖块上的每一条花纹都记到自己心里去。他像是感知到了自己的到来,忽地转过头看向他:

  “你到底是来了,是准备来拯救我的吗!”

  “我一直在找你。”阿廖沙真诚地说道,“哥哥,你都到哪里去了?”

  伊万的脸上的神情迅速地被快活替代了:“我哪里都没有去,我就坐在这里,坐了两三天,从早上到晚上。我看着过路的人来来回回走,天气又是那么好,树叶也在太阳下发出香气,可是我总是感到寒冷,像是从骨髓里面出来的。你知道吗,在阿什哈巴德的时候我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思考,我甚至是很怯于去思考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你既然坐在这里,那我就不惮于向你做一个彻底的自白,你愿意听我的自白吗?”他语调热烈,急切地盼着回应。

  “我很愿意。”阿廖沙回答说。他注视伊万,那张脸上的情感变化太快了,他不能判断那究竟是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我知道你一定会这样说的!我做了反省,我意识到自己事实上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我的心底里是充满对于未来的希望的。当我去向他乡时我告诉自己这是青年向荒野进发,我告别熟悉的山川旧友,跨过霞彩辉映的山丘。*我到底还是想活下去,活得尽量长久,这样我就能够用我这双眼睛去见证未来,看看它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同我的推论是否一致。你是明白我的困惑的,阿廖沙。这已经形成了我矛盾的渴求,我既想要看见车辙驶向何方,又有些畏惧——我并不是畏惧成为车轮下的亡魂,我甚至是怀着好愿景,觉得某种年轻而团结的青春力量可以拉动行走道岔到制定位置,把这隆隆而来,冒着黑烟的列车指引到好的路途上去。我不断地追寻真理,这几乎成了维持我生命的要素,即使对它追寻会将我引领至坟墓!中国古代的哲学家说,‘若是早上得知了真理,那么要我晚上就死去那也是毫无遗憾的。’我便是这样认为的!我会为了这种追求匍匐在地上,用最狼狈的姿态前进,比起那些珍贵灿烂的理想,我自己又算得上什么呢!我将亲吻巨人的墓碑,用澄澈的泪水去清洗数个世纪的灰尘,然后我能仰躺在大地上,看碧蓝的天宇和洁白轻盈的云彩!我的眼泪会成为三棱镜,我的眼前会出现虹彩,我爱这个世界,这是不需要理由的,理智在这样的爱面前必须让路,就让那些冰冰冷的数据结论到一边去吧!”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伊万?”阿廖沙赞叹道,“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很担心你,害怕你想得太多,把自己也引到了疯狂的境地,但现在我觉得你确实是一个可亲近的青年人了!你说的是正确的,我们应当有理想,去追求它,这是内心里对于信仰的表白,而这对于你更是重要无比。你依然爱着生活,充满着热忱,这样的话你甚至能够被自己救赎!”

  “我多么快活啊!阿廖沙,你这纯洁的小鸽子,你肯定了我!”伊万指了指“苏维埃宫”,挥舞手臂喊道:“在前一分钟,这建筑在我眼中还是阴沉帝国的残骸,但在这一刻它已经成了巴别塔的遗迹!我始终对人类怀有爱意,或许这需要很多时间,但人类是能够最终联合起来,用双手和大脑去铸就通向天空,通向宇宙外的阶梯——人类大概就要到月亮上留下脚印了吧?*就算是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了,到底我们还是拥有希望,黑暗幽灵不会永恒地缭绕在大地,赤红的鲜血和黄金的精神会让大路变得开阔,这条大路多么遥远!”

  阿廖沙看见一种幸福的微笑洋溢在伊万脸上,那微笑是属于孩子的,最温顺却又坚韧的孩子;他想起米嘉在车站给他的拥抱,忍不住站起来拉住伊万的手:“正是如此!——回家一趟吧,伊万哥哥,我会把德米特里哥哥也叫上,我们很久没有聚在一起过,爸爸也很久没有见过我们了。”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伊万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像是被触发了机关。他用力把手抽出来:“阿廖沙,见到你使我高兴,可是我不会答应你的邀请的。我不参加卡拉马佐夫的聚会。”

  “为什么呢?”阿廖沙脱口而出,不可思议地质问道,但他很快地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你没有责任,那不是你的错。”他低沉而坚定地说。

  “你自认为知晓我脑子里面的一切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没有错,你不用承担罪孽。”

  “柱子倒塌压垮蚁穴的时候并不是因为哪只白蚁多吃了一口,你是不想跟我说这个?可是白蚁就是白蚁,这一只和那一只又有什么差别?”

  “你知道我在和你说什么。”阿廖沙拽住他,嘴唇有些颤抖:“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盼望着你能够从这苦难中解脱出来。”

  “有些苦难是连死亡也不能摆脱的。——你撒手吧,暂时不要再来找我!我也有我的路要走,我不会再回去了。”他决然地离开了。阿廖沙泄气地坐在长凳上,德米特里和伊万都拒绝了他的邀请,卡拉马佐夫家已经很久很久再没有所有的父辈和子辈聚在一起,就像是分叉的铁轨,终究到不再相交的远处去了。

 

  但伊万还是回家里面去了一趟。他告诉自己要去取一点东西,可他知道自己分明没有什么东西剩在家里面;这一举动就像是个仪式,他要向自己证明这是同“自我的旧时代”的诀别。费尧多尔喝多了白兰地,正在睡觉;格里果利到商场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他能听见自己不平稳的喘息声。

  他绕了几圈,什么都没有碰就打算离开了;往门外走,途径一个房间,那是斯乜尔加科夫还在卡拉马佐夫家时居住的,现在则空了出来。他推门进去,屋子里很干净,格里果利定期会来打扫。他看见一个被锁上的书柜和里面的书,忽然感到一阵厌恶。可他没有出房间去,反倒是在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坐下来;这间屋子低矮闭塞,连窗子都很小。他感觉有什么潜伏的幽灵遗留在这里,即使过了这许多年也不曾消散;那幽灵是黑色的,把光挡得严实,一点点蔓延过来。他忽然再度陷入了忧郁,在苏维埃宫前说的话是他的心里话,在卡拉库姆河的小船上说的难道就不是吗?他的耳边又传来寂寥的水声了,还带着腥气。

  斯乜尔加科夫事实上在那个去向阿什哈巴德的早上就办理了出院,他不愿留在阿什哈巴德,更不愿回莫斯科,他攒了一笔钱,到底要远走高飞了。伊万和斯乜尔加科夫分别的时候是另一个深夜里,那个晚上阴沉得吓人,空气凝重,却没有下雨的迹象。他们坐在旅舍庭院的长椅上,一人一头,中间空着。院子里没有人,只有风吹过草叶的声响。

  “该回莫斯科了。”

  斯乜尔加科夫郑重地点点头:“您和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以及阿格纳菲娜·亚历山德洛芙娜一道?”

  “怎么,你不走吗?”

  “我不走。莫斯科对您来说是好的,就连我也这么认为,但对我不是。我想我大概会去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

  “去守火山?你想让我赞美你这荒凉孤寂的坚守者么!还是说你要成为一个心灵的痴狂圣徒了?”*

  “魔鬼能对什么坚守,又去做谁的痴狂圣徒?”斯乜尔加科夫强笑道,“您难道还需要我来祝福您吗?”

  他站了起来。

  “你现在就要走?这可是晚上,你要到哪里去?”

  斯乜尔加科夫挥挥手,轻声但是决绝地说道:“告别了吧。”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表情。

  回忆截然而止,伊万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他重重地带上门,发狂一般跑出了卡拉马佐夫家,跑出了这一切原点的屋子;如果他再慢一点,就会被黑暗吞噬了。

 

  费尧多尔被关门声惊醒了。他喊了一声,没有人应答,当然是不会有人应答的。子辈们都像是射线一般去向了不同的道路,这里是他的终点,也是子辈的起点,金字塔的塔尖不也是一个点吗?这个点上坐不安稳,但只要能坐上一天,那也是满满一昼夜了。

  他高笑几声,觉得无趣,便又睡下了。

 

  【附注】

*这条大路多么遥远:同第四章附注,出自《草原骑兵歌》。

*壮丽宫殿:指预计修建在莫斯科河畔,却到底是没有建起的苏维埃宫。下文的“巴别塔”出自那察尔斯基对于苏维埃宫入选方案的形容:“……在一定程度上,这是巴别塔式的塔楼,就像我们谈起它们的那样:它是多层的梯形塔……得到的是宏伟的、然而是轻型的高耸云天的建筑……”

* “青年向荒野进发……霞彩辉映的山丘”:化用自日本歌曲《青年以荒野为目标》,我很喜欢这首歌!顺便这首歌的基调意象我觉得和《歌唱动荡的青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快要在月球上留下脚印:人类登月于1969年,而本文时间是1968年。

*“赞美荒凉孤寂的坚守者,做心灵的痴狂圣徒”:出自凯鲁亚克的写作格言,我只是惯例的夹带私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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