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成为地理学家的小明希望能够在这个博客继续私人创作,从底线上不向现实低头。

幸存者的回声

*无差。

*2014年的旧文,六道骸第一人称。四季故事的其中之四,也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一篇。本文暗线的背景事件是“红色高棉后的柬埔寨(乃至中南半岛)”,不过其实对嗑CP而言这个背景不管也罢。本文涉及的事件均以笔者自身经历为原型。

*是的那个在梦境之中出现的NOON就是槙岛圣护。以及有闲心的话不妨去找找在《春季,有关河流与新生》一文中,他在梦境之中也出现了。

*全系列目录索引请走https://jimoqingxiao.lofter.com/post/21c221_128d5f11

*这是笔者的最后一篇存稿,诸君有缘再见。可在归档处搜索标签观看我的文章。


幸存者的回声


  一、在洞里萨

  眼前是浑黄的洞里萨湖。水道狭窄,两岸遍布船屋。

  现在正值中南半岛的旱季,热带地区温暖干燥的东北季风让人似乎忘记了这是一个冬天。洞里萨湖水量骤减,码头距离市区变得足有十七公里远。从暹粒市区一路颠簸至此,道路两旁的建筑逐渐简陋而摇摇欲坠起来。在雨季的时候码头到市区缩短至九公里,眼下,沿岸的吊脚楼上能够分明地看见大水濡湿过木头的痕迹。

  漂泊的水上村庄进行着惯常的迁徙。学校、医院、警察局、基督教堂,船房里有发动机沉静的轰鸣。住在这种水上村庄的人据说大约都来自东边的越南,出于逃难或者负债等等其他什么缘由来到了这里,一片桃源的水域,没有约束,譬如宗族与政务。

  我们到达这里的时候正赶上了学校下课的时分。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在船舷边撒着欢儿追逐打闹,虽然旁边横七竖八地竖着许多红色的警告牌,不过也没有什么人在意。几个高个子的青年人从光线略显阴暗的教室里走出来,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点上烟,另一只手举着一份什么资料眯着眼看,忽而走到船尾呼喊隔壁船上的朋友,他们是来这里支教的志愿者。

  仲克烈村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是捕鱼。这里的湖畔是固定的鱼肉交易集市。从凌晨开始,通常在几个小时之内就会结束一天的生意。然后生活照常进行,小孩子越过鳄鱼区到学校,老人抱着小婴孩坐在矮凳上扇子摇啊摇,男人在擦洗蓝白相间船屋的外壳,一边和女人们吵嚷着,而她们蹲坐在船沿洗衣服。年轻的女孩儿把镜子擦得透亮,用湖水洗头发,那水混合着鲜活而难以沉淀的泥沙。湿漉漉的长发搭在白色衬衫上,布料吸收水分有些透明,隐隐约约能看见女孩子们挺立好看的胸脯。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个月。月初的时候我们在那家冰淇淋店见了一面,我说,要不我们再出去转转吧。他说好,又问我走去哪里,我说去哪儿都行。他大笑说那还不好办?然后不知从哪里捡来一个地球仪放在桌上滴溜溜地转,接着一把叉子扔过去,刚巧戳进了中南半岛。我把地球仪拿起来盯着看了老半天,指着柬埔寨,说,那就这儿吧。

  抵达暹粒上空的时候我们遇上了冬半年罕见的对流雨。那是午夜时分,客舱里一片沉寂,大多数人都已沉入梦乡,我也刚刚从睡眠中醒来尚且神志不清。马上就要抵达终点,机组人员正做着着陆的准备,动作轻缓柔和,以免惊醒酣眠中的乘客。约莫二十分钟后,客舱的灯光被调亮,飞行高度不断下降,狭长的空间里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哈欠声。后排的一位女士哑着嗓子告诉空中小姐她需要一杯水,等到空中小姐端着水杯走过来的时候,突然整个机舱猛地大幅度翻转了一下,客舱灯骤然熄灭,随即从头顶上传来密集的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像极了战场上枪械扫射的响动。我们坐在紧急出口附近,他猛然惊醒,小声嘟哝着一句“我靠我们赶上劫机了?”一面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做出一副只要见势不妙就拉着我跳机的样子。我甩开他的手,说,你没睡醒还在梦游呢?这只不过是一场来去匆匆的骤雨。

  北纬十三度的暹粒即便是在冬季气温也有三十度。正午的洞里萨湖阳光强烈,暴晒着裸露的皮肤。在我看来,这里的水质根本无法为整一个村落提供足够清洁的水源,至少我是不会选择这种地方过日子。可是这个村落日复一日地流淌漂泊,随风月入眠,伴水雾伸展。无论如何,生活仍在继续,这里或许也是一处别样的象牙之塔,不过,于我,身为过客的局外人眼中,就难以一窥其美妙之处了。

  船与船在狭窄的水道里错落而行,在这船与船的夹缝之间,还有着搭乘铝盆而来的小孩子。那些铝盆圆且大,但早已被碰撞积压得变形,盆面上层叠着黯淡的氧化层。他们过来,脖子上缠着水蛇。然后同船的游客开始兴奋了起来,他们带着一丝本能的混合着恐惧的好奇心跃跃欲试。于是水蛇冰冷光滑的细长身子感受到了三十六度的复数个炙热,它们大概也是习惯了如此,立着瞳孔,时不时嘶嘶地吐一下信子。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眼睛。他在一旁噗地笑出来,揶揄道,怎么着,看见同类激动啦?快上去来个亲密接吻表达一下感情……我顺手放出一条灰蓝扁尾海蛇来举到他的脸面前,笑吟吟地问道那好你要来试试吗。他一个趔趄撑住了旁边的柱子,摆摆手说收起来收起来这个玩笑不好玩啦。我站在船头,伏在围栏上托着脑袋往前方看,马上就要驶到一片较为宽敞的水域,船缓缓的开着,河汊两岸有渔民把捕捞起来的生鱼放进坑里制作鱼露。生鱼在炙烤的高温下腐烂发酵得极快,浓烈的腥臭混合着机船的柴油味,一直漫延至远处宽广湖面的深处。

  船舱里依旧喧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游人明明灭灭着闪光灯。位于船头的我们在画面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靠过来,嘀咕着这里真是一片融不进的小小世界。这片水域嘈杂而寂寥,在这个北半球的冬日,天空很高,飘着丝丝缕缕的浮云。

  “去寻找古高棉的微笑吧。”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点点头,挤出一个灿烂却带着一丝蠢相的笑容:“你看,像吗?”

  “像个屁,”我顺势翻了个白眼,“耶输陀罗补罗可没有你这样的家伙。”

 

  二、噬墙之木

  护城河上架着一座没有围栏的石堤,往里走,是吴哥城。

  菩提树高且茂盛,沙土路的两旁,它们成排地静立,如同守卫的兵士。

  西大门面朝着日暮。主建筑群位于十字王台的尽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马粪味,草地上浮着浅浅的水坑。成群的猴子欢腾着撒泼儿,好奇的孩子嚷嚷“真可爱!”便伸出手去,却被一把拉了回来,劝诫说别去招惹它们。

  吴哥窟的砂岩以灰色砂岩为主。这种石材质地柔软,经年的风雨洗礼之下表层逐渐剥落,石缝中生长出的植物根系繁茂,把堂皇的宫殿撑得变化了形状。这里是一座须弥之山,远眺的护城河则是咸海。阳光通过穹顶处的细长空隙洒上石室的烛台,这里的回廊与蹬道狭窄且曲折,迎面而来的长队不得不侧着身子交错而过。在队尾的人往往会互相点头致意,聊做过路上无声的招呼。

  这些建筑如同迷宫,方向是任意的,时间回溯,就连磁针仿佛也停止了摇摆,要一股脑儿把人拉扯回十二世纪。高棉的微笑阖着眼睑安详地坐落在城正中的巴戎寺。我们找到了他,神王阇耶跋摩七世的巨大面容,在四面佛的一方微笑着。前一批旅人刚刚从这里离开,后一列还在下面的神殿。我们两人站在石像的影子里,还有甲虫与蜈蚣。他伸长手臂老实不客气地在那片带着向上弧度的厚嘴唇上摸来摸去,“我突然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完全地了解开发了古代文明的宇宙的事儿,”他说道,“我记得在那个宇宙里这个地方可是个专业的研究机构,被很好地开发保护了起来,和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宇宙完全不同,”他抚摸着石像斑驳残破的表面,“你看这里,都已经是这个样子啦……不是还有那些风言风语,说是要不了几十年,也许我们的下一代就看不见这张笑眯眯的大脸什么的。”

  “那个宇宙?哦,对,没错,你说过。”我顿了一下,“说起来我倒是真想去你说的那个宇宙看看,全世界的古文明,多么富有诱惑的感召力,想想就来劲儿。”

  他略带惋惜地耸了耸肩,“就知道你会这样。在那个宇宙里估计你也是满世界地跑去看吧——如果你也能感知到别的宇宙的话。”

  这确实有些遗憾,我咂咂嘴;他的食指在石像上敲击,无意识一般地自言自语,要是去跟那个宇宙的我打个照面讲讲这个宇宙的事会发生什么事儿。我咳了两声,他回过神,于是我就问他关于那个世界的我俩的事。他先是愣了一下,摸着下巴,半晌回答道在那个宇宙我俩大概不怎么熟,至少绝对没有现在这样亲密有间。我吁一口气,他笑起来,说,哎,那个宇宙的事儿是那个宇宙的事儿,你在乱想些什么。然后我半天憋出一句话,人生苦短,想多知道些知不道的有何不可。

  向东一公里,是塔普伦寺。那位高棉微笑的阇耶跋摩七世,用这里纪念他的母亲;吴哥王朝覆灭之后,直到十七世纪中才被法国人发现。这个国家信奉的神明是七头蛇神那伽,塔普伦寺整个寺身与一株巨大又盘根错节的古木融为一体,这棵卡波克树,就被当地人称为蛇树当做神明对待。这确实无可厚非,在几百年的岁月里它粗壮发亮的根茎无孔不入,深稳紧密地缚住神庙,在任何一个梁柱石缝屋檐窗门上都有它缠绕的的肢体,它不断生长,向苍天。

  不仅仅是这里,同一个区域的崩密列还有将军庙,都是这样融进了古树里;在这片四十平方公里的热带雨林中,眼前苍凉雄浑的景象就像是石墙被巨木吞噬。在自然卓绝的生命力面前,一切人造物都幼小地如同稚子。一百三十七亿年的宇宙以及四十六亿年的地球,漫长的演化史里人类终究只是占据了几个分秒。在过去的十万年间,人类一直通过制造工具来突破自身的局限性,并扩大对自然界的掌控。文明的根源会在特定的时间驱使某些人创造出新事物,某种力量会推动这些人,不过当然,多数人都不会受到这种力量的驱使。人类大抵就是如此,一种永远都不会满足的生物,富于冒险精神,总在不断地探索,不管生活多么美好也总想看看山那边或者下一个拐角处有怎样的风景。所以人类总是在考量活着的时候就为无尽的死后岁月做足准备,留下些什么,为的是不被忘却的纪念。譬如古埃及的金字塔,譬如印加帝国的马丘比丘。在这里,吴哥王朝的遗迹,长达六个世纪的辉煌壮丽在六个世纪之后的如今空空余下断垣残瓦,什么人在这里居住过活,怎样的时代浩荡如烟云已经看不见了。时节更转,一代复一代,只有古老的巨树把它们揽在怀抱里:我的友人啊,今日也依旧是个好天气。

  生命对于个体而言是一段必将迎来终结的运动,死亡则是它的结果,是一种制约,一个在五线谱的尽头划下的终止符;这之前的乐章不论是如何的恢弘又荡气回肠,至此纵然想方设法地抗拒却也只有强制性地戛然而止。一曲终罢,托体同山阿。死亡是一个极静的过程,事实上那很寂寥,纵使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某位人物身上,其中也不会有人代替他去往未知的世界。在这极度的宁静之中弥留的景致失去了颜色,灰色铺张开来向着更深处弥漫开去,或许这个时候身体各个器官的机能都已停止运作,但生命依旧脚步匆匆,它很忙,它正在死亡。

  生命是建立在死亡之上的,它的存续方式毫无疑问极其残酷,因为它需要其他生命的鲜血作为支持。这条准则不仅仅适用于人类,按照达尔文的观点,自然界的法则便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草原上强壮的狮子尾随着数量庞大的角马群,啃食着落单的个体;极北的巨鲸张口,吞下了难以计量的磷虾。生存的最低限就是获得足以维持生命的食物,一般而言,它建立在相较于捕食者本身更弱小的生物的牺牲之上,从单细胞的原核生物到更高级复杂的生命都是如此。在此基础上所有生命都逃不过的是斗争,这源于相左的意见、无端的攻击、对更惬意的生存方式的向往……战争推动了人类历史的前进,通往远方城堡本是一座断崖,无数的死亡生生地给它铺了一条路出来。

  古木的树荫下坐着一位画家。磨损的小马扎几乎看不出颜色,洗得发白牛仔裤上是彩色颜料和墨水的道道痕迹。他看上去年近古稀,脸上的皱褶如同起伏的土地,神态安详且专注,挥毫在足有一开的画纸之上。黑白静默的景色与遒劲的笔力,融合着老故事的味道在里面。

 

  三Break:午夜的红钢琴

  预定的旅店位于暹粒市区外,附近的建筑有些陈旧破损。街上十分热闹,随处可见街边熙熙嚷嚷喧闹的夜市。一街之隔,旅店悄无声息地矗立在绯红色的暗影中,高大的热带树种投下深绿色的庇荫,是我们这几天临时的驻扎点。房间很宽敞,配套的红木家具结实而平稳,沉甸甸的,就像是积聚了流逝的光阴。

  我有些困,冲了个澡打算睡觉,结果被他拦住了。他在我眼前晃晃手指,说,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去那条有名的酒吧街转转,你看,现在才刚刚过了晚上十点,正要热闹起来呢。

  他拖着我下楼伸手拦了一辆Tuk-tuk,一路风驰电掣向老市场直奔而去。一旁小街上卖小玩意儿的店铺三三两两地都打了烊,酒吧街倒是已然光影交织热闹得不行。我没精打采地在他后面一步三晃悠,霓虹灯闪烁的光晃得有些刺眼,各色的音乐声交织鼓噪着耳膜。到一个街口,半空中悬挂着The Red Piano显眼的招牌,他问我想去哪儿坐坐,我就随手指了指红钢琴。

  进了店之后我才知道这里因为那位著名的好莱坞女星在这里喝了一杯酒而名声大噪。客人很多,我们去了二楼,楼梯口放着一架红钢琴,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坐在那里即兴弹上一曲。我们在吧台旁边坐下,他举着菜单望眼欲穿。我止不住地打哈欠,于是点了杯咖啡。酒保给他端来了一扎Angkor,这种啤酒是柬埔寨的国酒,发源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味道很淡且伴有清凉感。啤酒冒着泡沫,他趴在桌子上直直地盯着玻璃杯子看,冰啤酒杯的外壁挂着空气凝结的水珠,缓缓向下滑,滴在木头桌子上。我的困意消了一些,问他我们就在这儿干坐着喝酒啊,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他撑起来,托着脑袋语带惋惜地说真想去隔壁街的Happy Pizza啊,再晚一点儿就会售卖特制名菜大麻披萨了。把大麻当做调味品使用这一做法在柬埔寨古已有之,现在,虽说法律上不允许贩卖吸食,但作为调味品,却是默许使用的。我说想吃你就去吃啊这有什么难不成你还怕了吸毒有害健康被抓起来?他摇摇头,说吸毒算个屁,不过就算抽上一堆大麻不过也就是产生些迷幻效果;要看点儿幻觉还不简单,找你就够了。

  隔着一条过道的长桌围坐着拖家带口的老小。调皮的小男孩儿上蹿下跳,摔碎了一个酒杯,引得他的父亲大发雷霆。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很大,扯着嗓子唾沫横飞地责骂着不听话的小儿子。小男孩被扇了一巴掌,哇哇地放声就哭,这一幕成为了整个二楼目光的焦点。酒保试探着过来收拾玻璃碎片顺带试着调停,可那位父亲仍不善罢甘休,啰啰嗦嗦了老半天才住了口。坐在我对面的他脸僵滞着,读出来就是“你要么给我闭嘴要么就滚蛋”,我想要是早那么几年,他估计能拎着那个聒噪男人的领子把他丢出去。待这场荒唐又出乎意料的闹剧平歇,他站起来去了厕所。洗手间正好位于那家人后面的墙上的门里。他紧着皮带出来,告诉我那可怜的小家伙还在里面哗哗地掉眼泪。

  我的咖啡喝完了,就叫了一杯酒,没想到居然中了奖,说是这杯酒免费。酒保摇着铃铛把酒给我端过来,一面对我说着恭喜。

  真是好运气。我感觉手上有些黏,就去厕所洗手,看见了刚才的那个小家伙,他还在哭。我心情很好地在他面前蹲下,合上手心又张开变出了一块巧克力放在小家伙的手里。小家伙一时间被这个戏法给惊呆住了,眼泪鼻涕混在一块儿糊在脸上。突然,这小家伙急急忙忙跑到水池边稀里哗啦地洗脸,然后破涕为笑地跑到我面前说谢谢,还挂着个鼻涕泡儿。小家伙悄悄把巧克力放进衣兜里揣好,绕过我回去抱在了妈妈的身边。

  他端着酒杯边喝边说,声音含混不清:“你居然这么好管闲事。那个小鬼头现在看起来很高兴嘛。”我往对桌看,那个小家伙正对我挤眉弄眼,末了还赠送过来一个飞吻。我忍不住一口酒喷出来,差点洒在衣服上。

  “啧啧啧,小鬼头的香吻哦你收还是不收——”他酸溜溜地说着,我得意洋洋,大笑说谁叫我心地善良品德好人格魅力高呢?他倒吸一口凉气,说,得得得别拿我寻开心,我哭鼻子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拿着糖来安慰我啊。

  我说,行啊,没问题,你赶快哭,我马上变糖出来。他扮了个哭脸,又觉得没意思,便悻悻作罢。我掏出一包他偏执喜爱的软绵绵的糖果出来扔给他,他伸手接住一脸兴奋,惊讶说道我靠不会吧还真有我的份?我哼了一声,说爱吃吃不吃就还来给我。他一把抱住那个塑料袋,说要要要当然要,不但要吃而且连袋子都舍不得扔,等回家了就裱起来挂到床头去。

  过了十二点,正是最疯狂的时刻。街上变得尤为热闹,不少人就这么当街跳起舞来。这些人中有酒客有阻街女郎有烧烤店老板有嘟嘟车司机——所有人混在一起,在交错艳丽的玻璃管灯光下,这条画布的街道染上了世界的色彩。

  混在人群里群魔乱舞了会儿,差不多也尽了兴,我拖着他回旅店。我预定好了明天的车票。

  一觉睡到中午,我们去到车站,把行李塞进中巴车,出发向金边。

   

  四、老旧中巴车上的六小时

  从暹粒去金边有三种方式:飞机、汽船或者长途车。前两项毫无疑问的都会从洞里萨湖穿过,只有摇摇晃晃慢慢悠悠的巴士,在一马平川的陆地上行进。

  柬埔寨全境没有高速公路。因此,虽然说暹粒和金边仅仅相隔三百一十一公里,但在土路上足足得开六个钟头。我看了一眼怀表,现在是下午一点;不出意外状况,这趟巴士每隔两小时会停下来小憩一会儿,也就是说,我估计我们最快也要晚上八点才到得了金边。汽车开动了,这辆中巴车上连着司机一共只有九个人,倒也落得宽敞。同车的人高兴地一人占了一排,戴上耳机半躺下翘着二郎腿,好不自在。

  沿途的景色开始流动,热带地区的颜色总是那么高明度且色彩鲜明。街道两旁的建筑大多独门独栋,修的细长,有些占地面积甚至不到二十个平方却叠了五六层楼高,远远望去活像一块块堆得整整齐齐的彩色积木。天空通透,是洁净的淡蓝色,大团的云朵棉花糖一般地簇拥着跟着中巴车跑。椰子树笔直地竖在道路旁,地上有摔碎的果实和折断的叶脉。这一路上风景很美,绿色的原野不断延伸,单调却也不显枯燥。司机是个快乐的年青小伙子,嚼着口香糖哼哼着歌,戴着一副夸张的遮阳墨镜,踩着油门,十指在方向盘和变速杆之间跳舞。我坐在老旧的布面座椅上,伸不直腿,就放到过道里。最后一排皮肤黝黑的妇女搂着还在吃手的孩子睡的正香,巨大的编织袋堆放在角落里的桌位上,随着车身的摇摆吱啦吱啦响。

  这个闲适的午后真令我动容。我双手交叉枕着头,有些感慨。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意识到了平和的重要性,不再锋芒毕露地为所欲为。现在回想起我的人生走到现在二分之一的岁数时都做了些什么,不免觉得有些愚蠢好笑。虽说我并没有为此感到分毫的后悔,因为这只是对于过去之事做出些多年后的评价,免不了还夹杂着一点主观情感在其中;无论如何,那毕竟也是构成我这个独立个体必不可少的部分,即使时间能够倒流事件能够改写,但那也已经是另一个宇宙的故事了,与这个坐在老旧中巴车上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只能祝愿不会相遇的那一个宇宙的自己也嚣张招摇,爱怎么过就怎么活着。

  车轮继续滚动,碾过泥泞或者飞扬黄尘的泥土。我斜眼向车窗外瞟去,阳光直射进玻璃窗,合上眼睛能看见血在鲜红的血管里流动。人类总是在追求光明,我也不能免俗,毕竟即使是我也不乐意再回那种潮湿阴暗不见五指但连个蘑菇都不长的鬼地方待着。虽然我的意识能够到处乱跑俗称灵魂出窍,不过要是这具躯体动也动不了的话那就失去了意义。我还记得我刚离开那个鬼地方的时候,恨不得去和万物来个亲密拥抱;虽说其实在那之后我立刻就蒙头大睡了几十个小时……总之我就寻思,还是在外面好,这下我可再不要N进宫啦。不过这些都是以前的事,迷迷糊糊的时候它们会从我记忆的暗河里奔腾翻涌上来,那时我就探出神经末梢回想几下子随即升起大坝,它们又被蓄在了脑海深处。窗外面有消瘦的牛马在树荫下的草丛里翻着草吃,尾巴摇摆驱赶着苍蝇和蚊子。一大片云冲过来,天空被划分成深浅两个界限,看上去却没有要下雨的样子。太阳在云层后面半遮半掩,光线颇有些热辣。

  路过一个画着花花绿绿卡通小人的幼儿园,一所教会小学,还有一家医院,中巴车在一处休息站停了下来。未等汽车停稳,车门外就呼啦啦地围上了一大群小孩儿,摊着手掌等着你塞给他们一些什么小“礼物”。我揣了一大包零碎的糖果在口袋里,边下车边往他们手里放,借此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去厕所。完事之后我在下面站了一会儿,看着司机抽完一根烟,然后我就上车。他在座位上擦手,告诉我下车买了杯可乐结果上车一步没踏稳给洒了。我抓出一把废报纸在地上吸干可乐,团成一个球下车扔掉,司机还在商店里转悠,我又回到了座位上。我伸手一摸口袋,空空如也;我吓了一跳,低下头去看,真的是空的,那一塑料袋的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摸了去,连张糖纸都没给我剩下。

  “哦呀,这下子真是遇上了小罗宾汉,”我啧啧称奇道,“你看,那么一袋子糖,就这么会儿功夫,全没了。”

  “了不起。居然能从你眼皮子底下逃过去,不简单,那小子能成个人物。”他拍了拍手,忍着笑,“简直就像是乌鸦被狐狸骗了肉去。”

  “胡说八道,”我回他一句,“分明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司机坐在了驾驶位,我们继续上路。三四点钟的太阳光线弱了一些,路两旁的景致没有什么变化;我有些乏味,就告诉他我要小睡一会儿下次休息的时候叫我。他嗯了一声,转身在后座的包里翻了一条粉红色的丝巾出来。

  “头顶上空调坏了,动不了关不掉光对着人使劲吹。要睡就盖着睡吧——虽然我觉得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我看着那条绣着百花暗纹的粉红丝巾,抽了抽嘴角,问他:“这玩意儿,你从哪儿搞来的?”

  他想了想:“嗯,我记得是在女王宫的外面,我绕了一圈出来被一个小姑娘缠着买的。那小姑娘长得真可爱,我不好意思拒绝就随便拿了一条啰。”他抖了抖丝巾,“你看,还和女王宫是一个颜色。”

  “然后你就买了是吧。”我接过丝巾搭身上,想象着他大概边买边对着人小姑娘说些“捧着丝巾的你真像王宫里的女王一般美丽”之类的漂亮话。他接着告诉我他夸那个小姑娘就像个美丽的小公主,笑起来酒窝能把人灌醉;小姑娘一瞬间就害羞的不行,小脸的比手里的丝巾还红。

  看吧,给我猜对了。我懒得再搭理他,侧着身子闭上了眼。

 

  我是被摩托车的喇叭声和扩音器里的口号吵醒的。

  睁开眼一看,微微垂下的夜幕里行进着一列长队,似乎是组织了一个集体游行。中巴车被堵在路上,前后排起了长龙;这里的车道太窄,勉强容得下两辆大巴擦身而过。司机熄了火转过来,打量了我们乘客一眼用结结巴巴英语解释说大家不要害怕,这只不过是某个党派的支持者在进行惯例的宣讲游行罢了。他们很友善也很有教养,特别是对于我们这些外国人来说,就更没必要担心,因为他们不会跑来跟老外宣传自己的政治观点什么的。司机打开车窗给他认识的人打招呼,把水杯递过去。

  路边有叫卖各种稀奇古怪小玩意儿的商贩,趁着塞车他们沿街兜售着商品。有一位女士的生意尤其得好,走近了一看她正在现烤现卖着当地特色的恐怖食物油炸蜘蛛。这些蜘蛛属于狼蛛科,体型巨大,少说也能占满一个成年人的手掌。不少好奇又胆大的美食家忍不住都买了一只来尝尝。售价不贵,一美金能买两只。我饶有兴味地趴在窗户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他被我挤得动弹不得,缩在座位上对我说,要不咱俩换个位子坐吧,还是说你想买两只上来大快朵颐?我诚挚地告诉他说我对炸好的大狼蛛兴致缺缺,但要是活的的话……正巧车上有人下去买炸蜘蛛,我也跟着溜下去,跟那位售卖炸蜘蛛的女士软磨硬泡了一会儿,挑了一只最大的狼蛛买了下来。她扯给我一个塑料袋,我说不用,就在路边捡了些树叶,与狼蛛一并揣在兜里上了车。

  我问他,刚才那个大号可乐杯扔了没?他从角落里给我捡出来,问我准备干什么。我掏出那只狼蛛给他看,告诉他我准备先让这只小家伙在里面住上一会儿,等到了金边就放了它。我让他帮我暂时拿一下狼蛛,他一脸扭曲不情不愿地伸过手。狼蛛到了一个新地方,开始到处乱爬,腿上的毛刺激着他的手臂,他用另一只手把那个小家伙赶回手掌里,满脸写的都是交友不慎。我把玩了那小家伙好一阵子,前座的乘客过来和我一起研究这只狼蛛,司机举起一个油漆桶,告诉我他也买了两只活的在路上养着,回去的时候就放掉。

  他在我旁边坐着,以手扶额,紧闭双眼,自我催眠着这不是真的这都是幻觉。

  说老实话,我还真没几次见到过他这样。我小声问他,难不成你怕蜘蛛?开什么玩笑你那儿不就是个动物改造室吗,蛾子蜥蜴恐龙啥都有。他偏过脸来,反驳道,“我那好歹能算是搞科研啊,你看看你,毒蛇乌鸦蜘蛛,活脱脱一个黑森林古堡里的老巫婆。”

  哦呀,那还真是彼此彼此。

 

  我们距离金边已经很近了。暗蓝的天幕浓重得发黑,郊野的路上有飞鸟磔磔啼叫,车厢里很静,甚至于能够听见呼吸声。我想起了洞里萨的码头、吴哥的断壁残垣和暹粒的老市场。还有,在某个途中,经过的一处村落。

  你尽可以去向路边的每一座村落的庙宇,施以祭拜亦或擦亮镜头去浏览壁画上的传说。然后走到后门的墙角,有一个不大的玻璃柜静静坐在那里,就像沉眠着的夭折的孩童。这是一片哀伤而凝固了血红的土地,数十年前的事件早已铭刻进历史,有些事情只有那些时代的人才体味尽了个中滋味;游人以及过客,迷茫懵懂的外乡之子如何去评述那些赤红的长河呢?如果仅仅是满足于道听途说的人云亦云,那还真是无可救药的蠢蛋行径。不该存有任意一个权力阶层能够藉由一个借口去随意处置他者的人生,这一信条是我从幼时开始便笃行的。那些残缺的骨骸还有弹孔,那些沾染着洗不去的泥土的泛黄的残肢,那些停驻在脑海和书本的故事。屋外在焚香,远处的屋宇传来夐古神秘的曲调,那里是村落祭奠先人的场所。被热带之风雨赋予黝黑皮肤与明亮双眼的生命低声歌唱,带着悠长嘶哑的嗓音。

  这是一个寂寥的国家。没有台风的骚扰与洪水的肆虐,没有地震的惴惴不安和火山喷发的来势汹汹,天灾与此处无缘。湄公河与洞里萨湖提供了丰富的水源,土地肥沃,光热充足,太平洋最西端的暹罗湾连接着世界上最广大的水域。可是她身上带着暗红血液有铁锈味道的正在结痂的深重伤口,一道防御屏障,外人无法涉足。

  当然,对于我来说,思考这些问题无异于杞人忧天。之所以进行思索,只是因为这份寂寥的空气唤起了某些来自幽远时光的共鸣。这是一片幸存者的土地,侥幸而苟活于劫难。对于一个冷眼的旁观者,这里只不过是浓缩了自我生活的世界之外的矛盾,大步迈过时光的裂谷,管中只窥得一个花斑。可这份苦难的回音确实明朗地交汇在历史庞杂的支流里。人类是极度脆弱的生物,在特定的时代里总会轻易丧失了理智,寻找着发泄的对象;然而这个世界又充满迷信、愤怒和困惑,一些地方会让我们想起一些东西,而在另一些地方我们会忘记那些重要的事。

  当你的眼睛适应了夜晚的光线,你就能在黑夜里看清一切。你的视力变得更好了,你甚至能看清最小的细节。

  巴士在汽车总站前面一个街区的站台停下,司机挥着手对我们说再见,关掉了车厢里的灯。我把那只狼蛛带下来,打开可乐杯的封盖放在路边的草丛里,它迈开八只长长的腿,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我没有办法再找见它。

 

  五回声之城

  墙角的壁虎受到了被捕食的威胁,猛地挣断尾巴绝尘而去;断裂的尾巴因由重力砸到地面上,杂草俯下身去,吸收了回荡振动的声波。

  夜晚的金边也沉默地像是孤零零躺倒在地上的尾巴,然而机动车呼啸而行,尾灯拖出长且金黄的光,临街店铺的桌台上,放着一把随时可能炸响的大口径枪支。到处都在进行着城市基础建设:修路、铺设管道、拉电网;这些建设似乎从没有停歇,不间断的工程就像是要去极力掩饰一些什么。灰蓝色的铁皮隔离带上有外力碰撞的凹陷,一些地方折断了,撕开的铁皮薄而锋利,穿着霉菌与氧化铁红褐色的外衣。我们从一座桥上走过,水流很静,商业区的霓虹灯在河的另一头闪动。

  旅店古老而简陋。洗得发黄的白色床单整齐地铺在细长的单人床上,墙壁上粘着昆虫的尸体;马桶里残留着厚厚的水垢,喷头有了裂纹,热水会从侧面喷射出来。我拉开窗帘,一个摩托车队从远方而来,载着扩音器和喇叭,这里进行着另一场游行。首相的别墅离这儿不远,据说不久前他家的屋子被扔进了砖头,从此换上了结实的防弹玻璃,日以继夜地紧闭着窗帘。

  小电视用柬埔寨语孜孜不倦地播报着新闻,收信有些不好,画面常常出现雪花。这个燥热的夜晚带着一股高纬度的寒意,睡梦中冰冷的极光盘旋在塔仔山上。

 

  旅店很早就开始供应早餐,长条的餐桌上零散地坐着几个早起的人。现磨的咖啡热气袅袅,加上三五包砂糖还是带着苦味。牛角面包很新鲜,洋葱圈炸得恰到好处。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葱郁的街道,刮过一阵短暂的风。

  清晨的城市很凉爽,公园和广场上到处都是人;老者或是青年,男人或是女人,贫民或是巨贾。他们沿着小径散步,慢跑,打羽毛球;繁忙的一日尚未运转起齿轮,在这里交换的故事润滑了干涸的胃。

  独立广场上是成群的鸽子,它们悠闲地踱着方步拣拾地上食物的残渣。初升的阳光破开云层倾泻下来,为它们的扑腾的翅膀抹上了混沌的晕染。马路开阔而洁净,独立纪念碑矗立在广场南部,尚且披着微光灰蒙蒙的影子。这里位于城市东面,面对湄公河、洞里萨河、巴沙河交汇而形成的四臂湾,王宫与我们一街之隔。这座王宫实在不能算得上是如何的富丽堂皇,然而那份神秘的庄重感安然地栖息在砖墙草木里。大门旁种植着形状怪异的芭蕉树,黄绿色的瞳孔以每一个角度注视全世界的过客,然后目送他们顺着苍翠的小道一路进入开阔的腹地。

  大风起,无色而低垂的天空下,苍白的光线漫过河流。汽笛伴着老马哒哒的啼声,淹没在阴天的潮水里。

  在年轻的下一代眼中,那些对于老者来说还是不言而喻的现实,对他们来说却已成为历史或者不可思议。他们会提出突兀的疑问迫使你无所适从,而你只有张着嘴,喉咙被卡住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坐在国王陵寝旁边的喷泉池沿上,心想着或许在几十年之后,自己也会有和斯蒂芬·茨威格一样的困扰。此时此刻,这个喷泉是一池死水,池壁上长着青苔,水面上还漂浮着细碎的废弃物。我们没有太多话说,我坐在这里手中攥着几片飘零的树叶看天;二十米开外,他正绕着白色的多层灵塔研究上面繁复的镶金。我远远地喊了他一声,问他是否准备离开王宫。

  “那就走吧。”他回应道,“我也觉得这个地方真是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我们出了王宫,在金边城的街道上游走。阴沉的天空低得像是要压下来。十二月份,季风从广袤的亚欧大陆席卷而来,像拼图一样移动着高空的云海。天气并不寒冷,四周一览无余,湄公河、大桥、广场、路过的车辆及行人,这片毫不熟悉的土地无处不存有刺激又密集的秘密。鸽子群扑啦啦地飞起,让等候的摄影师捕捉到了一个绝妙的镜头。

  毫无目的地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我蹲在隆边区的街沿摊开地图看。时值正午,肠子蠕动着发出了空空如也的呼救信号。我抬起头对他说要不要去找点什么填填肚子?他掏出手机翻了一会儿,告诉我他昨天晚上搜索了一下美食推荐,正巧这附近就有一家在当地人气很高的柬式自助餐厅。我收好地图站起来,拍了拍风衣上的灰,问他怎么过去。

  在与三个路人连比划带猜的询问之后,我们好歹是找到了那里。不负盛名,来此用餐的食客排起了长队。看着携家带口的当地人幸福的吃相,我庆幸尚有美食解忧,结果满怀期待地端着几个盘子坐定,夹了一口,那奇妙的味道差点没让我咳出来。我强作镇定地喝了一口水,看向桌子对面的他,他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一副上当受骗的样子。看来我们与当地特色的菜肴还真是没有缘分。我皱着眉头对他苦笑了一下,做为有教养的绅士,我们至少得把桌上的东西给消灭干净。他视死如归地囫囵吞枣掉了大半,正打算喝口饮料缓一会儿,没想到杯子举到一半他手猛地一抖,喉咙里压下去“咕”的声音。

  “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默默地把杯子推到我的面前,橙黄的糖水上浮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伸长了八条长腿划水。

  “托你的福,我现在真是看见蜘蛛就浑身不自在。”他拿过我的杯子,心有余悸地往里面看了一眼才喝光了水,“虽说热带地方昆虫多,可也不至于我吃到一半它就给跑到我的果汁里来游泳吧?”

  我噗地笑出来,这大概是今天为止最高兴的时候。他心灰意冷,拒绝再动一下筷子,我慢慢吃完盘子里剩下的东西,一边欣赏着他生动的表情。

  结束了一顿并不美味但因为一段意外的小小插曲而变得富有生趣的午餐,我们打算去同在隆边区的中央市场逛逛。那里说白了就是个大型批发市场,但如若你有眼光,倒还真是能从这儿淘到一点儿宝贝回去。我们在里面转了几圈,觉得没意思,就出门找了个咖啡厅打发时间。晚上在回旅店的途中,我们经过了一个水果集市,正门口的那家商铺堆叠着榴莲的小山,看上去颇令人心动,于是我们买了一个榴莲开好了装在塑料饭盒里提回去。旅店里不能在房间内吃诸如此类的带有强烈异味的食物,所以我们穿过大堂到后院的露天泳池边,找了张躺椅准备一饱口福。

  夜风带着些微寒,住店的客人早已陆陆续续的回了各自的房间。整个后院都成了我们的地盘,只剩下景观灯和泳池另一端的浴室发散的模糊光亮。吃完榴莲,我提着袋子去另一头的垃圾箱扔掉,回来的时候只见他已经一脱上衣,索性跳进池子游了两个来回。我走到泳池边,他游过来,抹了把脸上的水把头发往脑后一顺,仰着头笑嘻嘻地问我,要不要也下来玩玩儿,虽说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冷,但这感觉可是相当不错。

  “我就免了,”我抄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应该明白我不大愿意泡在水里。”

  “咻——”他吹了个尖利的口哨,“猴年马月的事儿了就别总挂记在心上。下来吧,青年人,若是不勇敢地踏出这一步,又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里充斥的挑战,怎样迎接未知的明天,怎么面对对你抱有期待的——”

  我踹了他一脚,“闭嘴,这套恶心的说辞你从哪儿学的。”然后我盘着腿坐下来,没坐稳就被他拉进了水里。

  流动的水一下子灌进衣服,白色泡沫在耳旁沙沙作响。我下意识地浮着池沿站起来,水不深,只没到我的胸口,我撑着头,眯起眼盯着他。

  “啊,不会吧,生气了?”他见我不说话,就凑过来,涎着张脸搂住我的肩膀一副好兄弟的模样。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暗自在手中放出一大群蛇来。然后他的惨叫响彻云霄,等到旅店的服务员急急忙忙地跑过来看究竟是出了怎样一回事,我不动声色地把他的头按在水里,告诉那位一脸迷茫的服务生说,“真是抱歉,我的朋友刚才一不留神抽筋又呛水顺便还咬着了舌头,现在没事儿了,谢谢你的关心。”

  我目送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服务生走回大厅,松开手让他浮上来。他趴在泳池边缘贴着宝蓝色马赛克瓷砖的沿上,大口喘着粗气。

  “不就是开个玩笑嘛,你这是要整死我啊。”他偏过脑袋,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滴,乱蓬蓬的头发软趴趴地伏在脑袋上,“你自己看看这儿,棕榈树、长椅、缠着藤蔓的秋千,彩色地光灯亮着梦幻的光;其他人都不在的泳池里,要是再来上一杯红酒,那该是多么罗曼蒂克的事。可要不是我命大,这里就该成杀人现场啦!你就忍心破坏这一幅良辰美景吗!”

  我不去看他,手肘放在池沿上背靠着池壁,抬头望星星月亮。空气澄澈,深蓝色的天宇里星星闪烁,月亮温柔地缱绻在夜空里。

  “今晚的月色真好。”我心不在焉地看天,随口讲出一句。

  他先是惊呆了愣了几秒,接着就用拳头砸着瓷砖哈哈大笑起来,脚下一滑摔进了池子里,然后他站起来,捂着肚子继续笑。

  “……喂,我说啊,”他止不住笑声,结结巴巴地说着,“就算是听了我的一番话你想说些什么应景的,日本式的含蓄也还是不要的为好,我可不习惯啊。来,快点展现一下我们意大利人直率热切的性格。”

  我白了他一眼,他不依不饶,我在想要是他长了根尾巴那现在一定在使劲儿摇。他凑近过来,继续在耳朵边上唧唧喳喳,“来,说嘛,比如那句‘你是星期二这么美丽,还是每一天都这么美丽’……啊不,换做是对我说就该改成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什么的。”

  “你倒是每一天都这么黏黏糊糊且令人讨厌。”我说。他摇了摇手指,啧啧嘴,“此言差矣,这叫做情怀。”接着翻个身四仰八叉地躺在水面上,“啊,今天的月亮真美啊……”

  夏目漱石泉下有知,不知会是什么心情。

  我在心里盘算,光是今年,在波士顿的时候这家伙把船弄翻了导致我们掉进了冰还没化完的查尔斯河;在青海湖露营时我们折断的帐篷里灌进了高原凄冷的夜雨;好不容易熬到年末,又来了这么一出。我在想要不是罗马熟门熟路,我们还该滑进台伯河洗个澡。距离旅程结束还有些日子,搞不好我们会再一次成为落汤鸡。

  他估计也是想到了这些事,在水面上偷着乐。又意识到我那不和善的眼神,便游了开去。他在池子里扑腾了一会儿,闹够了,说要回去。我心念一动,打算捉弄他一下,于是对他露出了一个十分亲切友好的笑容,然后抓起他扔在岸边的衣服迅速冲回了房间,留他一个人在后院忧伤地与夜风来着亲密拥吻。他傻在泳池里,定定地立了半天,接着四处看了看,一不做二不休地从窗子里飞了进来。

  “真感谢你这次没有把窗户也给锁上!”他拿着浴巾擦头发含混不清地说着,“你说我们一年才见几次面,至于每次都作弄我一顿才爽吗。”我优哉游哉地看着气急败坏的他,对他说其实这是我表达友好的方式。他打了个喷嚏,一脸不畅快,抓起毛巾进了浴室。

  地板被我们搞得湿漉漉的,地巾已经不顶用了,我就出去找拖把,回来的时候他正裹着条浴巾吹头发,不多会儿潮湿而柔顺的头发就又支楞了起来。他把电吹风放下,说玩得太累先睡了。

  我洗完澡,不知为何全无睡意;就关掉顶灯坐在窗户边盯着外面的那条河看。河流从遥远之地而来,有条不紊地流动,就像四维的时间。有些时候我会置身于这样一种恍惚的状态,分不清身处宇宙的坐标;回溯、跳跃、快进,时间在变动空间模糊不清。我能够准确快速的回忆起特定时刻所发生之事的细节,就好像那是正在眼前上演的剧本一般,纵使当时背景里凋零的花瓣并不属于这个时节。这不是超忆症的并发状况,因为它仅仅是某些隐秘时刻凭空出现一般的短暂事件,然而这种状况事实上相当令人头痛,有很大的可能性,在哪一毫秒就会有尖针挑破泥土刺入高山引发一场狂暴的泥石流。这些光怪陆离的想法就像是看不见的炮弹库,在某一个静电的触发下导线被引燃,火苗跳跃着冲向木屋,顷刻间浓烟骤起,尘烟中四分五裂的木板降下了一场疾雨。

  在黑暗的时刻,我们会本能地寻找启蒙的光亮,希求依凭那莫须有的星点之光踏向未来。不过若是在广大却脆弱的地壳附近,黑暗大海的深处,是深海鮟鱇点亮了头上的灯笼,张开横亘尖利獠牙的巨口呢?——追逐光明闻讯而来的游鱼使其得以果腹,然后黑魔鬼打了个饱嗝,满足地熄灭了那盏灯。

  ——都是些什么东西。我拉上窗帘,躺下去一裹被子忘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六交汇过去与未来的梦境

  脚下好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在流动,散发着一种熟悉而令人不快的味道。我看着自己的手,它好像凭空缩小了一圈。眼前所见一切的景象都是模糊的黑白灰,我大概是在一个房间里,这里凌乱地散落着一地的医疗器械——不,我认为就其实际功用而言,毋宁称之为侩子手的刑具。我尝试着迈出步子,地板上留下了新鲜的暗色脚印。

  那些流得到处都是的液体大概是人的血液。之所以明白这一点,是因为我发现我的衣服上也溅满了这些血,我熟知它的气味。它们干涸凝固了,用手指一搓会掉下去些许腥臭的碎末。我下意识地掀开衣服看了看,很好,至少这些血不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况且这种汇聚成江河的量把我整个人扔进榨汁机里搅拌成肉汤倒出来也没法做到。墙角斜靠着一只长棍,我拿起来掂了掂,用着还挺趁手,就扛着它出门向外走。

  走廊逼仄且看不见尽头。顶灯滋滋作响,电流不稳,看上去保险丝随时都有烧断的可能。这个空间似乎是能意识到我的存在,我走到哪里哪里就会亮起来,然后身后的灯光熄灭,仿佛连这条破败的小路也随着光线一起消失了。到处都是血迹,干燥的、凝固的、新鲜的、流动的,可是没有尸体与残肢,他们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还是说,他们确实存在,我的眼睛也很好地将之倒映在视网膜之上,而大脑却下达了指令,让我对他们视而不见呢?

  我好像曾经来过这个地方。确切地说,应该是在这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某一天我当了一次统治者们的处刑人,稀疏平常地就跟吃饭睡觉一样。接着大门打开来,我哼着曲子出去,后面跟着几个畏畏缩缩的家伙。

  原来是这里。

  我猛地一拍脑袋,思考为什么会梦见这种陈年旧事来。我听见了手掌与额头碰撞的响声却感觉不到疼痛,看样子我确实身处在一个奇怪的梦境里。我哼了一声,转着手中的长棍,踢踢踏踏地向前走。顶灯变得越来越低,通道也变得更为狭窄,只要我一伸手就能摸到簌簌掉着白色石灰的天花板。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头发就在脑后随意束上了一个长辫子,风衣的口袋里放着一副黑色手套,我拿出来戴上,严丝合缝。那根破棍子也变了样子,银色的金属闪着尖锐的光。

  尽头处有一扇门。

  我谨慎地推开它,门的另一端突然着墨了色彩——一间普通的起居室,两张长沙发对着摆放,一侧的墙边燃烧着壁炉。

  既然是梦,那我就不必有太多的顾虑。我进入房间,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一本书,茶几上堆放着另外一些书籍,他专注于书页间,对我的突然造访好似完全没有知觉。

  “哦呀,你难道没有意识到你的房间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吗?”我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去,他合上手里的书,端起手边的红茶喝了一口。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正如你所知,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梦境之中,唯一不明确的,只是在于这个梦境里我们的意识究竟是源于我们自身各自的独立的认识,还是说你和我之间存在着一个被外界不可知力量操纵而不自知的角色,然而我们却在这里无所察觉地交谈。”他抬起头,白色的长发垂下来,金黄色的瞳孔眯成一条线,“对了,我忘记了自我介绍。其实我们能够在这里相遇不是随机事件而存在着必然的联系。你可能不认识我,不过这也没关系,在不久的将来你就会得知我的事情。现在你就姑且叫我NOON好了。”

  面前这个家伙喋喋不休着一大堆玄乎难懂的玩意儿,一副自以为哲学家的做派。我有些不耐烦,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突然觉得他长得有些眼熟,可我确实不认识他——或者用他的话说,此时此刻的我不认识他。“那么我亲爱的NOON先生,”我靠在沙发上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你可以解释一下那个‘非随机事件’吗。”

  NOON放下书想了一想,“如果我没有猜错,在这个梦境之中你最开始回到了过去的某一个点,你又成为了小孩子。然后你沿着某个方向走,来到这里,看见了我。”他顿了一下,“在这期间你在时间线上被移动了,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存在的时间点比我晚,或者换句简单易懂的话说你来自于未来;我可不觉得在我所处的宇宙里我会认识你这样的人物——对,你存在的宇宙与我并不相同,这一点倒是我的直觉。”

  “不愧是您,”他愉快地笑了起来,“那么我们的对话就变得很简单了。我是你的某一个可以预知的未来线上存在的人物。之所以我们会在这个古怪梦境中相遇,其理由我确实不知道,或许这是神明的安排呢?然而我可以确定一点,如果说存在即合理,那么既然我们能够在这里会面,那就代表着这次交谈必然会对我们的生活产生未知量的影响。就好比是一种启蒙的道具,滋养难见天日的内心最深处,唤醒最本源的思考——对了,顺带一提,在很早以前的另一个梦境之中,我也曾见过你的同伴。”

  “是不是神明闲来无事的实验我可不想去管它。不过从你的话中我倒是能够推断出你大概是个和我们联系颇深的人物,NOON先生,”我整理了一下思路,“那么在现实中见到你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我现在也懒得再去纠结什么了,未来之事即使现在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又有什么意思呢——结束这个毫无意义的无聊对话吧,我准备走了。”

  NOON抬起手向我指了个方向,端起红茶又喝了一口,打开那本没看完的书继续读了起来。我朝那边走去,忽然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来:

  “人的价值在于他们能够按照自己的意识而行动,我能看见您的灵魂如同黑曜石一般的光辉。暂此别过,我很期待着与您真正的会面。”

  我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他一眼——这个张口闭口都是难以理解的话的家伙,的确长得很面熟。

  第二天我醒得晚,他罕见地早起了,正坐在窗边翻看旅店里拿的报纸。我突然回忆起NOON说过的一句话,心想没准儿他知道NOON,就问他:“在你认识的人当中有一个话痨的白色头发金眼睛的家伙吗?对,笑起来简直跟你一个样子。”

  “不认识。”他放下报纸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半晌又接着说,“但是我好像梦见过,话不话痨我是不知道,听你这么一形容我反倒是觉得他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而且那是个小安琪儿,我依稀记得我跟着他跑,就在浓雾里找到了路。”

 

  七巴肯:风雨晦暝

  “One dollar, one coconut. ”中年男人手里举着一个椰子,竖起一根指头,复读机一般重复这句话。我买了两个,抱着往山那边走。

  我们搭船回到了暹粒。现在我们位于巴肯山,全柬埔寨海拔最高的地方之一,它有六十五米。

  没错,名不副实的一座小土丘。然而这里是绝好的欣赏瑰丽落日的地方,因此慕名前来的人络绎不绝。现在是下午三点,距离夕阳西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空气闷热,喉咙干得冒烟,偏偏我又忘记带水,不过好在山脚下随处都是叫卖椰子的地方,来上一个也不错。补充了水分,我们就悠闲地往上走。

  虽说巴肯山只有区区六十五米,不过这盘山小道倒是修得异常的回旋漫长。半山腰的时候有一个供游人休憩的瞭望台,排列着几个介绍当地历史人文的牌子。我粗粗扫了一遍,都只是一些最浅显的介绍,也便没了兴趣,就继续往山顶上走。说起上山,其实有三种方式,首先就是我们走的这条盘山路,要么也可以选择花个十五美金乘大象由象道上山;此外,还有一条被当地人用石块封住的直达山顶的陡峭小道,总有些胆大的冒险家趁着没人注意偷偷翻进去手脚并用地攀爬起来。

  三点二十五,我们到达了山顶,这么说来其实并不确切——观看日出的地方事实上还要在更上面,它位于修建在这座山顶的巴肯寺,那里有一片能容纳二百余人的平台。时间尚早,我们在树荫底下随便找了个石头坐下,正对着通往巴肯寺平台那倾斜角将近九十度的狭长阶梯。树荫下还有另外两个人,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

  那两个人兴高采烈地聊着天,我大概能听懂他们说什么,就百无聊赖地听上了一小会儿。回头看见他正蹲在地上逗蚂蚁玩儿。

  “你在干什么?”

  “捉蚂蚁啊,”他头也不抬地说,“反正光坐着也很无聊,也不知道对面那两个人在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倒是你,没事偷听别人讲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我尴尬地笑笑,也捡了片树叶去逗蚂蚁。山顶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部分背着长枪短炮,看来是预备在平台上抢到一个良好的拍摄点。我仰头看看天,心想今天他们大概会失望而归。“上去吧,”我说道,“再不走就没地方留给我们了。”

  平台顶上熙熙攘攘挤满了来自全球各地的旅人。五彩缤纷倒是好不热闹。我们越过防护绳,终于是在平台的边沿找到了空地,我艰难地挤过去,坐下来。

  太阳一直躲在云的后面,人群中在讨论到底今天还有没有机会看到落下去的太阳。我打了个哈欠,突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句温柔的声音。

  “今天的夕照真是美呢。”

  我打了个寒颤,慢慢转过脸去,身边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人。女孩子端端正正地坐着,握着恋人的手。

  “是啊,多么美丽的黄昏。”那个年青男人远眺着天空,笑盈盈地回答道,满脸的幸福。我像块石头呆在那里,直到他戳了我一下,捂着嘴憋笑,眼泪都出来了。

  “活,活生生的范例教材!”他喊出来。话音未落,只见那个年青男人从挎包里掏出一条粉红色的丝巾小心翼翼地给女孩子披上,如果我没看走眼,那条丝巾和他买的绝对是风景区量产的同一个样式。年青男人俯下身子,在女孩耳边轻声说道:“天色渐寒了,围上它,想必会温暖一些的吧?”

  女孩子脸红红地点点头。

  “怎么样?”他嬉皮笑脸地靠过来,“有没有感同身受感慨万千感激涕零啊——”

  “我真不想被你这么说啊,你个老光棍儿在这里指手画脚个什么劲儿。”我一挑眉毛,“我可和你不一样,别忘了有个——”

  “有个漂亮的红头发法国姑娘可是爱你爱到不行。”他懒洋洋地接过话,“那好啊,快找你的漂亮姑娘甜甜蜜蜜腻腻歪歪去,在这里和我待在一起做什么。”

  我说不出话来,只好撑着脑袋看太阳,可是漆黑的云层越积越厚,完全遮蔽了一切。然后远方隐隐传来了雷声,雨滴落了下来。

  嘈杂的人群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起先他们只是站起来,祈盼这场雨能够很快地过去,赶在太阳完全西沉之前;可是雨点愈发大而密集,于是人群慌慌张张地收起摄影器械,顷刻作鸟兽散。坐在旁边的那个年轻男人脱下外套,和他的姑娘一道,两个人顶着那件运动衫跌跌撞撞往下走。挤得满满当当的平台在很短的时间内只剩下寥寥数人,除了我们之外都撑着伞或是身着雨衣,依旧留在平台山看这傍晚的暴雨。

  他站起来,问我要不要下山。我点点头,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地往下走。山脚下的临时停车点里,各种各样的车辆刷刷地淌着水开进来,带着白色的烟气。雨水打在车顶上,就像是老天的打击乐盛宴。脚下是雨和水坑和小石块,街灯在遥远的山下积着雨,水滴四溅。除了这场雨所带来的一切,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寂静,只有那冰冷的寂静。暴雨倾盆而下,淹没了盘旋的回声。

  这场雨一直持续到深夜,强行占据了目之所及的每一个地方。今日的夜空似乎存有百万双眼睛,百万的光点在闪动,它们特立独行,不可预知,惊奇,怪异而冷漠。古老的城市是一张破旧的毛毯,被随意地遗忘在旷野,野草上的锈迹为它着色……雨水刺骨,街道安眠,电线打着呼噜。天地间仿佛是在上演一场伟大的歌剧,这首歌没有曲调,脱离剧本,缺乏格律,与优美毫不沾边,甚至于完全无法弄明白它想表达些什么。也许它来自十多个世纪之前的流浪的灵魂,他们放声高唱,把世界震得嗡嗡作响。空旷的嘈杂中,孤独的沉默是一棵菩提,在看不见久远城池的郊野等待经纬线上的几缕霞光拉长自己瘦削的影子。天际孤鸟的黑影飞过图腾深埋之土地,夐古的咒语诱使生命魂归于冥冥虚无之中。

  果不其然地,我们又一次成为了落汤鸡。湿淋淋地回到旅店,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了,明天一早,我们会搭乘航班离开这里。

 

  八从日出到日落 / From Asia to Europe

  暹粒市的机场很小,但建得颇有民族特色,锐角三角形的屋檐上还残留着昨晚暴雨的踪迹。我拖着行李箱过海关,然后到另一头的广场上去等飞机。舷梯放下来,我们登上去,飞机很快地起飞冲向平流层。透过舷窗,城市变得越来越遥远,或许是永远不会再见了吧,这片幸存者的土地。

  回到罗马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我收起那本今年陪着我在亚洲晃悠的假护照正打算放回口袋,他却从后面走过来一把抢了过去。

  “Mukuro Rokudo,二十九岁,意大利人——”他举着护照一字一顿拖长了声音,突然噗地笑了出来,“那么这位Mukuro先生,你的护照我就收下啦。”

  我疑惑地看着他,想知道他这是在搞什么花样。他却合上护照正儿八经地看着我,“哎,你那副表情是怎么回事啊?不过是一本护照嘛,送我得了,反正再想弄多少都有。下次见面说不定遥遥无期,你就拿给我做个纪念吧。”未等我作出回应,他就自作主张地把自己的那本护照扔给了我,挥挥手权作道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对着那个晃晃荡荡的背影无奈地耸了耸肩,顺手把他那本护照揣进怀里,出门拦了辆车。

  我掏出钥匙打开门,所有窗户都被关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这也难怪,因为马上就要到平安夜的缘故,我猜想他们应该是去了那个地方欢聚一堂——我却对此毫无兴趣,同时我也并不愿意和那些家伙们有太多的交集,于是我打开窗户,翘着腿坐在沙发上,又觉得房间空荡荡的有些无聊,就打了个响指硬生生地在屋子造出了点儿节日的氛围。然后我四处转悠了一番,被霜冻寒气刺激得连打几个喷嚏,便蒙头大睡起来。

  没过几个小时我就醒了。窗外的风没来由地停了,就像是它也要赶去做一场虔敬的弥撒。万籁俱寂,街巷里空空荡荡,我突然意识到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于是我马马虎虎地洗了把脸出门,企图找到一家尚在营业的超市——我知道这很难,每年的这个时候这儿都像个死城,即使偶尔碰上些行路者,说不定还全是刚从酒馆里跌跌撞撞出来的醉鬼。我缩了缩脖子,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呵着白气往我常去的几个超市走。

  约莫是过了四五个街区,我终于找到了一家还开着门的商店,店主看样子也无心做生意,恨不得立马打烊走人。我急急忙忙冲进去,好歹是储备够了粮食才心满意足地离开。我抱着几大包东西往家走,独自一人。我看见沿街的窗户里透出来的暖和的灯光,炊烟袅袅的烟囱,以及拿着红酒围在钢琴旁听孩子们演奏的家人;小小的钢琴师穿着洁净的白衬衫和背心,打着领带,在节日的喜庆中脸上泛着玫瑰色。

  城市寂静,却沉浸在欢乐中无法自拔,不远处广场上的大钟传来当当当的报时长鸣,那声音就挂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像是成片的冰锥。

  我在一座长桥上停下来,那回声沿着冰面四处撞击,在清晨尚未散去的星星下面,寒气顺着脊髓刺进脑袋里。附近好像有一个小教堂,我凭着记忆找到那里。推开门,唱诗班的孩子们正在高唱圣歌。我蹑手蹑脚地进去在角落里找了个座位坐下,还没等好好听上两句,就感到了聚合的懊恼,睡眼惺忪的神明到底能不能够听见人间的小天使们纯净的颂歌——穿过森林与坟墓,灵魂沉睡在母亲的摇篮里。

  快把黎明叫醒!冬天的鸟儿们在树篱上叽叽喳喳。我走上我的房子门廊的台阶,脚下踢到了摆放在两侧的花盆,枝茎抖动,霜在叶子上锤打出刀剑的锻纹。我无端而悲伤,万物在眼前抽搐起来,空气很冰,但是地上没有积雪,雪花仿佛就是被阻隔在了天空中,用这可笑上帝的渔网。

  我拿出昨天喝剩下的红酒倒了一杯,那是我翻箱倒柜找到的。我往机器里塞了一张轻柔的布鲁斯,音响鼓动着,我在阳台待了一上午。

  雪还是没有下。

 

  九铃儿响叮当

  夜晚很快就到来了,屋子里黑暗又宁谧。外套上沾到了红酒,我把污迹大概地搓了一下,就把它扔进了洗衣机。圆柱形内舱里传来一声闷响,我正感到奇怪,伸手一掏,摸到有个硬邦邦的东西在里面,是他当时硬塞给我的那本护照,我顺手把它放在茶几上。

  窗外的树叶沙沙地响着,唱着一首广阔温柔的歌。圣诞树的彩灯闪烁,仿佛满盈着泪水。有一种奇异圣洁的东西正在夜的襁褓里酝酿,虽然这个夜晚只是恍惚地降临,萦绕着深情款款的感染力。

  风灌进脖子,我打了个哆嗦,咧开嘴不知道是喜悦还是困惑。

  那本护照的第一页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开了,上面依稀写得有字。我拿起来看,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Buon Natale!”

  圣诞节快乐。

  天空开始跃动了,它颤抖着裂开了无数个细碎微小的口子,上帝的渔网被挣断,这渔网被撕得粉碎,化成了水汽的凝结核,雪降了下来,越下越大,电光火石间,地面迅速地被覆盖,无垠地向更深处延伸。这场雪就像一个睁圆巨大双眼的疯子,瞳孔中燃着冰封的烈火,叫嚣着在天宇间奔走。

  这美妙的夜晚,我听见了驯鹿的铃声,划过月亮而来。

  

【参考文献】

《十字路口上的城市》. 国家地理中文网. 2014-08-07

评论(5)
热度(24)

© 即墨清潇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