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成为地理学家的小明希望能够在这个博客继续私人创作,从底线上不向现实低头。

远乡漫谈·分散的融合

*久违的更新,本章亚洲篇完结。

*这次讲的是有关于马来西亚三大族裔和社会环境的话题。其中印度裔那一段可参考《凡人小记·70公里》


分散的融合

 

  我在吉隆坡的时候,一次同一位印度尼西亚的华裔青年打车出门,司机是位马来西亚华裔。他们坐前排,我坐后排。那时正值工作日的晚高峰,我们被堵在主干道上动弹不得,索性便开始聊天。出租车总是一个适宜谈论政治的地方,本来三人的闲聊突然急转直下,变成了前排两位东南亚华裔同仇敌忾。那时司机转过头确认了我一眼:“你是中国人吧?都华人我可就不客气了。”

  我能猜到他们接下来准备说什么。针对两国最大的族群,那两位先生可谓是进行了彻底的、毫不留情的批判,一边批判一边穿插几句寻求我共鸣的问话。印尼青年说道:“我讲出来你都不信哦。像我这样的,一个男生,身材还很大,又是年轻人,夜晚走在我老家的街道上,都不安全,很危险,要特别小心。”

  他来自印尼苏门答腊的棉兰。在1998年“五月暴/动”中,虽然他并没有记忆,但是他的家人实在是度过了可怕而困苦的时日。因此,在他高中毕业后,他的父亲便把他送到了国外,并叮嘱他决不要再回来。“我有去考新加坡的大学哦,但是就没有考上,所以我就到这里。这里也是很好的,KL(Kuala Lumpur, 吉隆坡的简称)要比我家安全很多,我觉得也很不错。我没有那么挑剔,反正我确实也不会回去,回去了我们华人很受限的,虽然你知道我们很有钱哦,但是你要做政治,要当官,很难很难,基本做不到哦。我到KL这边都发现这边有好很多。”

  司机感同身受地叹一口气:“我家亲戚也是在印尼,当年好多就逃到KL过来避难,然后也不走了。可是你说你来KL觉得这里好,其实我们也不好,可能就比你们那里好一点。我家都是把小孩送到中国去的,你也该到中国去。……我祖上广东来的,我听你讲话,你是不是客家人?”

  “嗯是哦。我家以前是从福建过来的,那都是很早的事情,要一百多年。我在棉兰哦,我们那个岛基本都是从福建过来的,所以我们讲话都是闽南话。你要讲粤语我就不会很懂了,我只能懂一点点。”

  “不过你朋友不说话还看不出,开口一听就是中国人。”

  我低头看了看我拖鞋裤衩的打扮,很疑惑:“我口音这么明显吗?”

  “你一张嘴就知道了!”他们异口同声。

  按照人口而言,印尼首都雅加达是东南亚第一大城市,而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只能排在第十五(截止2014年数据)。但马来西亚的人均GDP远超印尼(截止2017年数据,马来西亚人均国民收入为9650美元,印尼为3540美元,中国则为8690美元)。在他们的谈话中,颇有些自得的味道:“我们马来西亚人日子过得还行,主要还是华人会赚钱,如果全叫他们巫族(当地华人对于马来族的统称)去搞,经济只会完蛋。”司机顿了顿:“不是我要在背后说坏话,你也应该明白,我们华人都是很勤奋的……他们,呵,只会拜经,好吃懒做,还到处都享受特权。你知不知道我们华人要多努力才可以过上他们那样的日子哦?不过他们真的活太好,被养废了,你要知道我们华人每年给国家经济贡献最多财富哦!他们印尼也是,比我们更夸张!我们有百分之二十三的华人,印尼只有百分之二而已,可是财富有百分之七十哦!”

  “是啦,你看新加坡那么有钱,都是因为华人哦,新加坡真聪明自己独立了,留在马来西亚,要被他们土著抢功劳。”

  “新加坡多聪明,知道抢人才。我们大马什么时候缺过人才?可全留不住,都到国外去了。也好,留在这里也是被压榨,一事无成,到国外去都是精英。”

 

  他们忿忿地聊了一路,其间不乏诸般带有明显情感倾向、种族对立的话语。马来西亚有三个主要民族:占据人口比例50%以上的马来裔(当地称巫族、巫裔)、23%的华裔和7%的印度裔。自新加坡独立后,马来人以人口优势掌管着国家的政治,而华人掌控着经济。但是,缺乏权力的财富并不能完全发挥应有的作用,华人参政更是极其困难的事情。一方面,华人没有自己的独立/政/党,马华公会只作为另一大政/党的下属机构存在;另一方面,在政界身居高位的华人囿于所处党/派与阵/营,并不能完全代表华人利益而进行活动。这让马来西亚华人身处一个尴尬的境地,这使得很多华人家庭早早就打定主意,要把小孩送到国外去;这就是当地人常自嘲的“人才输出国”。

  虽然在对外宣传时,马来西亚会打出“东南亚民族融合、和谐共处的典范”这样的招牌,事实上族群对立确是不容忽视的问题。更有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2018年12月8日,巫统及伊斯兰党在吉隆坡市中心举办反《消除一切形式种族歧视国际公约》集/会,这在媒体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有评论写道:“我从未见过,在哪一个国家,宣称自己是最主要、占有最多资源和特权的民族竟然会说自己受到了少数族裔的压迫。”

  这些都是从宏观角度而言。社会整体显现的种族对立的态势,在落到个人层级时,则又有不同了。诚然,人与人的交往免不了受到种族、文化、语言、风俗等客观因素的制约,但这些“刻板印象”最大的作用在于,在初见面时进行一个心理预期,可这种“心理预期”并不一定总是对的。就好比马来西亚特色菜椰浆饭,光凭名字看上去是香甜口味,但如果真的要抱着这样的“口味预期”去品尝,只会大失所望:椰浆饭是咸的,并且带着小鱼干的海腥气。

  了解一个族群可以纵观其历史,但和一个“人类个体”交往,在我看来更多的是该关注对方的为人本身。以我为例,我同一个马来家庭有着不错的关系,他们待我很好,关心我的日常生活,因为担心我的出行安全一再坚持要亲自在半夜送我去几百公里外赶飞机。我在英国的时候,也借住在他们朋友家的阁楼,因此省下了不少费用。就基本的日常交往而言,族群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以真诚换真诚,好人哪里都有,坏人也是一样。如果非要因为种族就率先给对方扣上一顶帽子,那可就真是愚蠢行径了。我必须要指出:毕竟,日常交往90%以上的场合是不会上升到种族利益冲突的层面的。当然,如果真遇上了那种情况,保有自己的底线也是必要的。

  不过不同种族确实会有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文化冲击。一次我去那户人家拜访,老母亲扭扭捏捏地差遣自己的孩子拿出一件崭新的品牌服饰要送给我。我不明所以,孩子凑在我耳边悄悄说:“这是银行的客户送的,可上面有小狗的图案。我妈妈平时很遵守教义,自己是绝不会碰狗的,我们在家也不会碰。她思来想去想到了你,你是华人,便不会介意……我知道这件衣服你穿着怪怪的,不过它质量很好,还是全新的,你可以当做睡衣,别浪费了。”

  我也悄悄和孩子咬耳朵:“你说你‘在家不会碰狗’是什么意思?”

  孩子压低了声音:“你可千万别跟我妈说,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每天都要去和学校里的小狗玩。”

  这是件小事,能窥见一些年轻世代的变化。

  不过么,这户人家的开放或许也和家庭背景有关,毕竟社会阶层更能决定人的视野:父亲是国际银行的管理层,长子从事游戏行业,几个姐妹全部在本国或者海外接受了高等教育。父亲批评长兄“过于宅男”,不肯和他学习“技术活”;而女儿们在父亲的教导下,个个学得了一手换轮胎检修发动机的本事。父亲为此很得意:我的手艺没断掉!

 

  夹在华裔和马来裔之间的印度裔则有着更加尴尬的境地。因为人口基数少,印度裔不论做什么,都不免需要通过“站队”来谋取自身的利益。马来西亚的印度裔大多都是英国殖民时期带来的劳工,肤色普遍黝黑,并非什么所谓的“高种姓”;而在老马来西亚人眼里,印度裔就是“割胶的”的代名词:他们在殖民时期来到马来西亚的橡胶园工作,一代传一代。就算在独立之后,在一些人眼中,马来人执政,华人掌握经济,而印度裔的地位仍旧是种植园的苦力。

  但少数群体也自有其生存之道,马来西亚的印度裔会根据时事动向去规划生活。从一开始的独立初期向欧洲进发,到如今的印度裔家庭越来越趋向于送小孩到华文学校念书,都是对于时局的判断。我曾经记录过同一位印度裔司机的交流,他的观点便很能代表当今马来西亚社会印度裔的一个态度(参见《凡人小记·70公里》)。他感叹道:“在这个高速发展的世界我们必须要具有前瞻性,认清局势并且早做准备……我让我的女儿接受华文教育,我自己也不断学习,这都是为了在今后的世界里能够在最具有话语权的市场进行工作与生活。”

  在一场演讲会上我遇到过一个女孩,她的父亲是菲律宾人,母亲则是马来西亚的印度裔。她说,她从小就生活在一个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是什么人的环境里。因为父母种族的问题,为了便于交流,从小家中便只说英语,而她因为上国际学校也只会英语。怎能料到,她最后却去了一个华人聚集的地方工作,虽然大家待她不错,可每当聚会时众人总是忍不住都用华语交谈,这让她感到自己被孤立。后来好不容易新来了一个印度裔女孩,她激动万分,觉得终于等来了“同类”,怎料那位新来的印度裔女孩一张口便是比华人还标准的华语,三下五除二就融入进大集体了。那位印度裔女孩解释道:“我家的小孩每个人都学不同的语言,这样的话以后我们家不管在哪种语言环境里都能够有扎根的希望……所以我从小就刻苦学华语,我知道自己比很多华人都讲得好呢!不过我的水平在印度裔里也不算最拔尖的。”

  那位混血女孩欲哭无泪,自嘲一般地向我们讲述了她的故事,然后痛定思痛一般说道:“那也没办法了,我也得去学。我只会英语……在这里实在是不够用,太局限了。”

 

  总体而言,马来西亚在东南亚国家联盟里算得上比较先进,也具有较好的开放度。这是一个多元民族的国家,没有一个种族占有绝对多数,因此在为自己种族谋求利益时,对立与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各种族彼此相异,又因为共同的社会环境而相依发展,同时呈现出分散与融合的姿态,宛如诸多支流汇聚的大江大河。这让我在马来西亚的日子里思考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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