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成为地理学家的小明希望能够在这个博客继续私人创作,从底线上不向现实低头。

【卡拉马佐夫兄弟】不要进入我的坟墓

*本文是阿廖沙&斯乜尔加科夫。不存在CP,不存在肢体接触,敬请放心阅读。角色理解因人而异,若有不同观点欢迎讨论。

*一切的发源是韩国人的魔改音乐剧和英国人的奇妙广播剧,让我心念大起,就想写它一写。

*动笔之前向卡塔太太探讨了一些问题,十分感谢。


不要进入我的坟墓

 

一、在正午的地窖

 

“有一座忧凄难测的地窖,

命运已把我丢弃在那里;

粉红快活的阳光进不去,

我独自陪伴阴郁的夜神,

 

我像个画家,上帝嘲弄人,

唉!判处我把黑夜来描绘;

用令人悲伤的东西调味,

我把我的心煮来当食品。”

 

  地窖里确乎是暗的,但也不至于毫无一丝的光。只是地下,空气里氤氲去不掉的沉闷味道,裹挟着经年的尘灰和一些说不清是什么的发酵腐烂的东西。那些发臭的东西需要定期清理掉,免得让它们在这地窖里发出腐臭的信号,叫那些好东西也一并跟着烂掉了去。此时正直正午,直直在头顶的太阳让地窖里的物品显现出一些模糊的轮廓,虽然依旧看不真切,但也是好上了很多。斯乜尔加科夫正在处理那些发臭的东西,他对地窖里的每一个东西的位置都心知肚明,即使下面是完全漆黑的,也能够闻其位而辨其形,把发臭的东西给找出来。

  腐烂的味道冲进他的鼻子,这令他感到不快。他有着异常的洁癖,却必须要做这些事情——这是地主家佣人的本分,是身为厨子的职责。他把那些臭东西全部塞进一个大口袋,系上一个活扣(毕竟这些东西也不能直接舍弃浪费,用作牲畜的饲料尚是可以被接受的);掌心里滑腻腻地,混合着各色的臭气。

  斯乜尔加科夫暗自干呕了一声,敏锐地意识到似乎是又有谁下到了地窖里来。那个人的脚步小心翼翼,时常因为看不清台阶而踌躇不定,不敢落脚。那人终于是下来了,但在最后一阶时打了个趔趄,所幸及时站住了。他似是惊魂甫定,快速呼吸了几番,却被地窖里的空气弄得打了个喷嚏。

 

  “阿列克谢·费尧多罗维奇,您到地窖里来干什么?” 斯乜尔加科夫冷淡地发出质问。

  阿廖沙被这冷不丁的问话弄得哆嗦了一下。他觉察出对方语气不善,却也尽力保持着平和:“我刚从修道院回来……没有吃东西,有些饿了。我想找一些蜜饯和果酱。”

  “蜜饯和果酱才不会放在地窖里。您难道闻不出这里的空气里充满发臭的细菌吗?”

  “我只不过想要找一点吃的……”

  “您要找吃的,就该去厨房,而不是到这里来。厨房里的东西是给人吃的,而这里的东西是给畜生吃的。”他说着把那个口袋扔到两人中间的空地上,“这些都已经完全臭了,除了拿去喂猪,没有别的用途。至于您么,也没必要专程跑一趟,只需要在大宅子里喊一声,我也是会为您准备午餐的。”

  阿廖沙并不作回答,只是盯着那个口袋。那个口袋里塞了大半包,因此敦实地立在地上不动不倒。他似乎是看入迷了,甚至半蹲下去想要解开口袋来看一眼。斯乜尔加科夫眼疾手快地把口袋提起来放到了背后去:“阿列克谢·费尧多罗维奇,您已经饿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直到这时阿廖沙方才回过神来。他略带着羞赧,抓了一下头发:“我确实很饿,因为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吃东西。但是请您相信,我绝无同家畜抢食的愿望。人的身体通常并不如动物健壮,我也不愿因为吃了腐烂的东西,让身体得病……”

  他说得一本正经,并且带着诚恳的神色,这叫斯乜尔加科夫被噎住了话。半晌,斯乜尔加科夫说道:“如果您要吃蜜饯,那么它们放在宅子餐厅的壁柜里。至于果酱的话——您是不是想要吃果酱面包?那样的话我直接帮您抹好了端过去。好了,您现在可以走了吗?您在地窖里,完全是在妨碍我的工作。”

  可对方一动不动,似乎还更是好奇地向里面走了走:“我几乎没有下到地窖里面来过,或许小时候下来过,可我记不清了。”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方开口问道:“刚才在我在门口经过,听见地窖里有人在说话。现在想来,似乎是您在念诗……‘有一座忧凄难测的地窖’。”

  “我便不能念诗吗?”

  “您误会我了,”阿廖沙辩解道,“只不过是因为在中学的时候我读过一本诗集,里面就有这个句子。……我读过这首诗,虽然我记不清作者的名字,但那是一本法国人的诗集……”

  “那是一个叫波德莱尔的法国人写的诗。”斯乜尔加科夫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在书摊上看到的。”

  阿廖沙庄重地点点头:“您喜欢他的诗。”

  “我喜不喜欢同您有什么关系?请您快上去吧。等我处理完地窖里的事,就马上给您端果酱面包来。”他显然是不想在此问题上多做纠结。未料,对面的年轻修士却显出一副不依不饶,定要问个通透的态势,就那首诗的内容情感诸般连发数问。这使得他恼怒,却又不能完全地显现他的不悦,只得岔开话题,想要这位年轻的修士少爷老老实实地从地窖里离开。他搪塞数次,阿廖沙总算不再追问。正当他准备长吁一口气,又听见一个问题抛了出来:

  “或许您会感到冒犯……当然,冒犯绝非我的本意。可我真切地想要知道,在地窖里面的时候,您也会想要把自己的心脏煮食了吗?”

  斯乜尔加科夫愣在当场,他瞪大眼睛,完全不知阿廖沙作何用意。

  阿廖沙意识到了自己问话的歧义,解释道:“您瞧,这是那首诗里面的句子。您大概因为我刚才的纠缠感到奇怪了吧?这也是难免的。事实上,正是因为您给我了全新的、有别于我记忆中的印象,我才陡生好奇,忍不住想要同您聊上一聊。您知道的,在这个家里面我们很少说话。或许地窖并不是个好地方,但是此刻却是好的时机。我想您并不急于去喂猪,我经过时看见饲料槽里是有足够食物的。”他的肠子却不合时宜地蠕动出声响,这使得他尴尬地笑了一下,“可能我也不着急去吃饭。”

  即使他尽量避免,这场突发的谈话看来也是免不了的了。斯乜尔加科夫把那个口袋往角落里挪了一挪,避免腐臭的气味直对他的鼻子。他深呼吸一口:“煮食心脏当然是荒谬的。或许从文学的角度上它确实存有什么残酷的美感,但在现实上那只是不可能实现的自杀。毕竟么,不等把心脏掏出来,就有大概率已经死掉了。”

  闻言,阿廖沙几乎是面色严肃地沉思起来。未几,他说道:“您当真是个奇特的人。父亲、米嘉哥哥、伊万哥哥对您的评价全都截然不同。就是同您最熟识的格里果利他们,我也不认为他们对您的认知便是全面且正确的。您在米嘉哥哥面前是一副怯懦卑微的样子,而对我则全然不客气。”

  “只需要表现出怯懦卑微便能打发的人我可是求之不得呢。”

  “这的确像是您会说的话。”阿廖沙庄严地评价道,“您似乎藏着许多秘密,而我对您的故事毫无了解。”

  “您没有必要知道,我也并无打算同您大讲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地窖门开着,能够看见一只鸽子忽然飞了过去。斯乜尔加科夫指了指鸽子飞走的方向:“您在那里,”继而跺跺脚,“而我在这里。——即使我们头顶是同一个太阳,我们能够享受到的阳光也是不一样的。您下到地窖里来,身上依然带着太阳光。这个光用世人的赞美话说,大概叫做什么灵魂的光辉,把心灵照亮当做人的眼睛。您知道鼹鼠吗?鼹鼠是几乎看不见东西的,但是它们在地底生活,因此嗅觉敏锐。”

  阿廖沙只是沉默地听着斯乜尔加科夫的讲述,真诚地注视着他。这叫斯乜尔加科夫感到十分不自在。他问道:“您要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吗?”

  “愿闻其详。”

  “从前,在一个寒冷的冬天,赶集完回家的农夫——不管是什么人吧,也许是个商人或者神父,全然没有关系。总之,他在路边发现了一条蛇。他当然知道农夫与蛇的寓言故事,所以不会把冻僵的蛇放进怀里,但他依旧不忍心蛇冻死——这倒是同您这样的悲悯天下的小修士很相似,不论对方是谁都想要救它一救。他只是把蛇带回了院子里,用一些什么枝叶给它弄了个巢,让蛇不至于冻死。开春之后,蛇果然没有死,它醒来后依稀记得是一个什么人把它带到这个院子里面来的。于是蛇爬到房子的窗户边上想要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正好看见那一家人在餐前祈祷,手拉着手。它感到很新奇,于是在黑夜里缠绕上石头,假装自己是在拥抱着什么人似的。可石头终究是石头,沉默不语,没有温度,不论怎样纠缠不休也是不会给予温暖的回应的。蛇感到很挫败,但它本就不该怀有期盼。”

  斯乜尔加科夫讲到这里戛然而止。他就那么看着面前比他高了半个头的阿廖沙,似乎在等待对方听了故事便识相地离开。

  “这个故事没有讲完。”

  “也许我以后继续讲给您听。”

  阿廖沙思考了一下,像是同意了,他甚至表现出一副期待的神色。但他又很快摆出一副认真的面孔:“有一点您说得不对。”

  “什么?”

  “或许真的有那种不论对方是何等人物都愿意宽容救赎的圣贤,但那绝不是我。那是近乎上帝的举动,而我无法做到。”他短暂沉默了一下,“在某些情况下……我想,我大概也会认定,应当将有罪之人枪毙,罪不容赦。”

  斯乜尔加科夫快速、轻微地惊叹了一声。

 

二、黄昏,修道院旁的草场

 

“卑劣的凡夫俗子们结队成群,

挨享乐这无情屠夫的鞭子抽,

去到卑屈的节日上采撷悔恨,

我的痛苦啊,伸出手,打这儿走,

……

垂死的太阳已在桥拱下睡熟,

仿佛拖在东方的长长的尸衣……”

 

  距地窖对谈已过去很一段时间,阿列克谢·费尧多罗维奇除开礼仪性的招呼,再没有同斯乜尔加科夫说过话,只是那个讲到一半的蛇的故事总在他的心头缭绕。他时而回家,更多的时候还是愿意留修道院里,这是一个黄昏,他正打算往家里走去,忽然看见那个退役上尉尼古拉·斯涅吉辽夫脚步沉重地从修道院出来,往湖滨路走回去了,身后还跟着儿子伊柳沙。这倒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可奇怪的事情在于,他竟然在退役上尉父子身后不远处发现了斯乜尔加科夫。斯乜尔加科夫背着手,看着两人的背影,一副怀有心事的样子;阿廖沙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猜测他是在打着什么盘算,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干预了。他向斯乜尔加科夫打招呼,致使对方不得不把注意力从那对父子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您干什么盯着上尉先生看?”

  “我没有看他。”斯乜尔加科夫平静地否认道,“不过我觉得他那位小儿子倒像是染了什么病似的。”

  “您又不是医生,怎么能下这样的判断?”

  “这可说不准,或许是久病成医也不一定。您知道,他的肺不好,现在似乎更加坏了。他的呼吸产生了问题,因此走路的姿势节奏也产生了变化。”

  阿廖沙望向已经走远的伊柳沙的背影,看不太清,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只是对斯乜尔加科夫对于那位男孩异乎寻常的兴趣感到疑惑,还有一种暂时淡薄但又确实存在的的恐惧:“您擅长观察。”

  “您这样说的话,倒也确实如此。……那位男孩是您的小朋友。”

  “是的。”

  “这样很好。”

  “什么很好?”

  “对于他和对于您都是很好的。我想你们在之后还会有别的更加深刻的交集,说不定还对您产生不可估量的作用。”

  “您这句话教我不明白。……您在打什么主意?”

  斯乜尔加科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是我说得太不客气了。”

  “没什么,您想怎样想,想怎样说于我而言都是无所谓的。归根结底我们并不熟稔,产生误解无可避免。”

  “可是上次……”

  斯乜尔加科夫打断他的话:“您难不成以为,只是在地窖里说了些不明所以的糊涂话,我们就算是朋友了吧?”

  “这我心里明白,也不会那么想。”

  “您最好是那样。”

  太阳垂得更低了,风推动着云在天空中形成奇妙的放射线形状。黄昏是一个混沌的时刻,不是白昼也不是黑夜,是硬币模糊的侧边。阿廖沙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他总觉得有什么事快要发生了,但是现在一切风平浪静,又像是一潭死水或者沉睡的火山。

  阿廖沙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切尔马什尼亚的那片小树林,只觉得那像是一片阴森的坟墓。那片小树林的幻影从云彩放射线的端点缓缓滑落,最后降落在斯乜尔加科夫的身上,把他活生生包裹了进去;而他张开嘴,似乎在呼救……阿廖沙忍不住伸出了手,想要把斯乜尔加科夫拽出来。

  斯乜尔加科夫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不要进入我的坟墓。”他冷冰冰地说。

  “坟墓……什么坟墓?”阿廖沙震惊地注视着面前的人,一股寒意从脚下而起:他刚才在说什么?坟墓?难道自己的幻觉被他也看见了吗?不,这是不可能的事,倘若有幻觉的通感倒真的应当上医学报纸。可他是怎么才能够说出“坟墓”这个词的?这是什么读心术,是什么诡异的秘技?

  “‘不要进入我的坟墓。’蛇愤怒地说道。”斯乜尔加科夫又重复了一遍,“您这是什么表情?我只是看您心神不定,突然想起上次的蛇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想给您再讲讲罢了。您为什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着我?虽说现在的确是黄昏,不过也还不至于有什么鬼魅到修道院里面来肆虐的。”

  他戏谑地笑起来:“我想您刚才什么也没听进去,那么我就重新给您讲一遍。”

  阿廖沙惊魂甫定,只是点点头。

  “即使毫无温度与反馈,蛇依旧每晚每晚,缠绕着院子里的石头,俨然一副纠缠不休的样子。换做人类的话大抵就像是被爱情或者是别的什么劳什子的感情困住,一步步走向疯癫的人。终于,它这副模样被当初搭救它的人看见了,那人很奇怪,就问道:‘你缠着石头干什么?既不像是嬉戏,也不像是为了健康而运动。’蛇反问他:‘那么人为什么会互相拥抱,就像蛇一样缠住彼此?’那人答不上话,只觉得蛇很可怜,便试图敞开胸怀,让蛇缠上来,让蛇好好感受一番拥抱的温度。但他马上又想到了农夫与蛇的寓言,他感到恐惧了,可他又不肯停止他的动作;他浑身发抖,不过依旧打开双臂叫蛇缠绕上来。蛇便从石头上下去,从他的脚往上,用冰冰凉的身体缠绕住人发冷出汗的,带有温度的躯干,蛇张开嘴,吐着信子,从牙齿上滴下唾液,猛地扑向人的面孔。那人就大叫着扯下蛇,把蛇扔到一旁去了。他坐倒在地,浑身发软,嘴里说道:‘你是想咬死我,让我进入坟墓才甘休吗?!’而蛇没有情感地爬过来,对着他的耳朵说:‘你错了,不是我把你送入坟墓,而是你打算把我送入坟墓。不要进入我的坟墓!’蛇愤怒地大叫。那之后蛇就离开了,到了荒凉的沙漠里去。似乎蛇就应当待在荒凉的沙地里。”

  故事又戛然而止,不知为何阿廖沙认定了这并不是结局。他罕见地以一种混杂着恐惧和狂热的目光牢牢盯住斯乜尔加科夫,嗓音低沉:“讲下去,我想知道蛇的结局。”

  “没有结局。我说过了,蛇到沙漠里去了。”

  “在那之后呢?”

  “也没有什么之后,因为也没有人在乎蛇。”他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阿廖沙只感到一股愤怒涌上他的头脑,致使他握紧了拳头。他咬着牙,低头看着蛇一般吐着信子游荡的斯乜尔加科夫。

  “您的拳头握起来了。”他听见对方拉长了调子的声音,“不出所料,这确实是卡拉马佐夫……”

  阿廖沙感到指甲陷入了掌心里,几乎要戳出血来。修道院的钟声传来,他猛然地惊醒了,摊开手掌,只是几道深深的痕迹。

  “正因为我是卡拉马佐夫,因此我才不应当成为卡拉马佐夫。”阿廖沙轻声但是坚定地说道,他调整心绪,温和地发问:“我还能够听到蛇的故事吗?”

  “或许您直接到沙漠里去找找它比较好。也许您还能够阴差阳错地成为一位沙漠里有大修为的隐士呢。”

  “我不想隐居在沙漠里。我想我理应当去做一些什么。”

  斯乜尔加科夫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您似乎就该当如此。”

  “我可以向您进一步地阐明我正在思考的东西吗?”

  “您最好不要那样做。”

 

三、夜来风雨

 

“我们像卑屈的屠夫,

伤害白受辱的弱者,

又欢迎骇人的愚野,

它有着公牛的头颅;

 

我们吻愚蠢的物质,

心中充满爱慕景仰,

腐朽发出灰白的光,

我们却要祝福感激。”

 

  阿列克谢·费尧多罗维奇到底还是没能从斯乜尔加科夫的口中听到那条蛇去了沙漠之后的故事,因为有更大、更加重要的事情发生: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被杀死了。那一切都猝不及防又似乎早有预谋。

  卡拉马佐夫家上下的变故是巨大的,不过当事人心知肚明的共识则是:这只不过是导火线终于烧到了尽头,因此火药桶爆炸。这甚至是顺理成章、合乎逻辑的。虽然德米特里被当做犯人抓进了大狱,可阿廖沙就是坚定地认为这是错误的推理,自己的大哥是断然不会犯下此等恶事的;尽管他明白这是源于他对大哥深沉的爱与无限的同情。他似乎是认定了斯乜尔加科夫才是真正的凶手,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当面对质。毕竟,斯乜尔加科夫绝不会向他坦诚。

  但他还是抱着莫须有的希望到了县城医院去。很不凑巧,斯乜尔加科夫依然处于癫痫造成的昏迷中没有醒来,只是不再频繁发病,呼吸趋于均匀地平躺在病床上。

  夜已深,阿廖沙几乎是强硬要求医生放他进去的。同病室的另一位病人,一位罹患水肿病的市民,勉强张开了嘴,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问道:“您要去,叫,叫医生过来吗?他昏迷,昏了好几天,我说不清……”

  阿廖沙向水肿病人致谢,催促他赶紧休息,并且诚挚地为他祈福。他在修道院里学到了很多为病人祈福的方式,尽管那只是一些心灵上的安慰剂,但也是有存在的必要的。水肿病人感激地看着面前温柔的、高大漂亮的年轻人,喃喃自语,也为他向上帝祈福;他满足地睡去了。

  斯乜尔加科夫比之前更加瘦削发黄了,不过阿廖沙认定他的心灵并未产生变化,因此整个人所散发的气质与之前别无二致。毋宁说,在医院阴郁的病房里,他的那份死之气质被无限地放大了,更是叫人不寒而栗。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为什么就像是一个鬼,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

  窗外忽然落起了雨,风声雨声声声入耳。他听见窗框的响动,看见远方的雷。这难道是什么审判之夜么!闪电由远及近,奔跑着过来,最后在县城医院上落下惊天动地的一个霹雳。

 

  “我又看见死去的人,无论尊贵卑微,都站在那宝座前。书卷都打开了;另有一个书卷也打开了,这就是生命册。死去的人都凭着书卷中所记的,照着他们的行为受审判。……凡是名字没有被记在生命册上的人,都被丢进了火湖里。”

 

  他的脑海里陡然冒出了《启示录》中的话。

  他感到自己有罪,但又理应得到赦免;他也应当去赦免旁的人……在那一刻他就是神使,但仅仅存在了一瞬间。在明亮的闪电里,他是墙壁上一道黑色的投影。

 

  他开口,以一种不会让水肿病人注意到的声音,像是诉说,又或者是自言自语。

  “您看见了吗?我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是黑色的。您说我是太阳底下的鸟儿,但那只是您一厢情愿的认为,我绝非全然的善,全然无暇。您给我讲蛇的故事,那是您自己的故事吗?那确实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古怪故事,可未尝不会使得人发笑。您为什么这样地拒绝光明,独独把自己留在深沉的暗里,这难道显示出您的与众不同么!或许这是我只有面对这样的您才能说出来的话,我既当面向您说了个明白,又不用担心您听见……我这副心思也足够扭曲了吧?但我依然要说,大哥说得没错,您确实是一个胆小鬼,一个懦弱的人,因为在黑暗中习惯了,便断然地拒绝一切的光明。所谓希望,是您自己放手抛弃的,可您又为什么要拖着别人一道沉入黑暗的河流呢?倘若您现在张开眼睛,就能看见我的内心也充斥着黑暗,谁都不是绝对光明的,那是神才能做到的事。我们原本每个人就都是罪人。

  “诚然,我们是不熟悉的。大哥总是无节制的差使您,而二哥似乎对您怀有某种愤怒的偏执。若是说您懦弱,那确实如此;可我明白您绝非愚蠢。至少,您是个聪明人,但是在无边际的黑暗里迷失了道路。这些话会令您感到不快和羞辱,可我依旧要说出来。

  “您想要听我的故事吗?在我的记忆之中一直存有这样一个画面:在一个夏日的寂静傍晚,一个夕阳斜晖透过窗户的傍晚,我的母亲跪在屋角的神像前歇斯底里地嚎啕不止。透过神像前摇晃的灯火,我的母亲紧紧抓住我,手指都快要刺进我的肉里,她为了我祈求圣母……然后保姆冲进来把我从母亲手中夺走了。我至今能回想起那时母亲脸上狂乱的神情……那是很美,很美的。

  “夕阳斜晖同母亲的面容在我的头脑里不断交织,我不觉得惊惧,只感到某种迷乱的美和爱。在那之后我发现我能宽容任何事了,我逐渐长大,但是那份对于任何事的宽容却在发生动摇。您还记得我想要枪毙罪不容赦的人吗?我的心里面也有鬼,是荒唐的池水!”

 

  身后突然异动响起,是那个水肿病人。他打呼噜,翻了个身,一半身子掉下了床,可他似乎对此毫无知觉。阿廖沙把他扶到床上躺下,为他掖好被子。他又转身去看斯乜尔加科夫,隐约看到屋角的缝隙里爬来一条蛇,冲着自己而来。他想起那个故事,站住不动,张开双臂,这使得另一个惊雷响起时在墙壁上投下十字架上耶稣的影子。可那条蛇不见了,毕竟那只是幻觉。他最后又看了斯乜尔加科夫一眼,微微致意,接着便离开了。

 

四、蛇的尾声

 

  风波过去,城市又恢复了平静。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早已到了西伯利亚,每日辛苦劳作;而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也终于从高烧和昏迷中醒来。如同阿廖沙所希望的,哥哥的体格强健,也顺利地恢复了神智。在一个夕阳斜晖的傍晚,阿廖沙陪伴着伊万在河边散步、锻炼身体。忽然,一个小孩指着草丛叫嚷起来:“蛇!我看见蛇了!”

  人群循声望去,结果只是一节麻绳从小坡上滚落下来,最后撞上了一块石头,就缠在上面不动了。

  阿廖沙猛地一个颤抖。

  “你怎么了?”伊万不解地问道。

  “我,我只是说如果的事,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蛇的故事?”阿廖沙试探性地发问。

  “什么蛇?这世上蛇的故事可多了去了,你是要听美杜莎还是伊索寓言?”

  “不,都不是,我是指,你有没有听过斯乜尔加科夫给你讲过一个蛇的故事?”

  “好像确实有那个印象。”伊万沉吟道,“不过我当时听完了只觉得无趣,还嘲笑了那个结局。”

  “结局?那条蛇到沙漠里去后发生了什么?”

  “后面的情节十分无趣,甚至有些愚蠢。让我告诉你,那条蛇在沙漠里没有食物也没有水,又不愿意修炼成为什么伟大隐士,因此很快就死了,在烈日下化作一摊灰尘。然后,起了大风暴,那灰尘混合着沙子又被吹到了城市里面去,把那个好心人的院子都搞得一团糟。——你问这个做什么?不,你怎么会知道这个故事?他讲给你听的?他讲给你听干什么?你们什么时候聊过这种东西?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伊万的疑问排山倒海而来,但此刻阿廖沙的眼中只有那段绳子。绳子在幻觉中又变成了蛇,张口吐信子,继而消失了。

 

  他的眼睛里只剩下夕阳的晖照,变幻热烈却冰凉的颜色。


【附注】

 

1)前三段的篇头诗均出自波德莱尔(1821~1867)的诗集《恶之花》。分别是《一个幽灵》《沉思》《夜静思》。断章取义地用作了引言。

2)第二段我擅自脑补了一下乜是什么时候注意到伊柳沙的。

3)阿廖沙对于母亲的回忆出自卡马第一卷第四章。

4)蛇的故事全文都是我编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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