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小记·70公里
*我写这个系列的外国篇的初衷就是尽量写一些并不是太常被提起的国家的人，毕竟在我看来，“到底人都是人”，世界上的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我们出身不同环境不同，可是我们的情感是类似的。当然我的阅历也十分有限，只希望能做到“尽可能地记录”，并把这些故事分享给诸位。
凡人小记
70公里
飞机还有四个半小时起飞，我约了一辆车，从住宿的地方出门来。
约车软件的信息页面上显示着司机的照片，我看着那张照片，那是一个表情凶狠的中年男人，眉毛粗黑，拧成一团。我内心没底，心想该如何捱过这漫长的车程。机场在另一个州，七十公里开外。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司机本人的气质和照片上迥然不同。他早早地到了，下车等待乘客；那是个身形瘦小的男人，比我矮大半个头，穿着考究的西装。我们简短地打了个招呼，我注意到他的英语用词十分绅士，还带着一种我尚不能辨明国家的，独特的优雅气质。他拉开后座门请我上去。
炎热的夏季叫人坐立难安，车厢里大开着空调。我们上路了，他驾驶得很平稳，行出一段路程后，他开口问我：“你是哪个国家的人？”在得到我的答复后他点点头，“看你走过来的时候我就猜你不是中国人就是日本人，中国人的可能性更大，我果然猜对了。”
他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并不是职业的网约车司机，我在公司上班，只在闲暇的时候出来开车。我喜欢和不同的人说话，听他们的故事，也讲我自己的故事；我很喜欢拉机场线，因为总是能载到外国人，我能听见有趣的事。——你来自中国哪里？我是说，哪一座城市？”
这个问法很少见，我想他一定是对中国有所了解。我回答道：“我是成都人。”
“哦——哦！那儿，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的熊猫，说到成都总会讲到熊猫。你们有一个研究中心，里面有很多熊猫，很多人都会专门去那里。我没有去过成都，但我去过西安，二十多年前去过一次，前几年又去过一次。我没记错吧？西安距离成都很近，在成都北边，只有几百公里，这在中国来说已经是距离很近的了。”
“现在通了高铁，要从西安到成都就更近了。我们那儿有一个广告词，说的是‘早上在西安吃羊肉泡馍，中午在成都吃火锅’，或许你下次去的时候可以试试。”
“高铁！”从后视镜里我看见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去年公司出差，我从北京坐高铁去上海，我们穿越了很多个省——是多少个？我记不清了，总之很多，路程很长，但是速度非常快！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中国的高铁，那能带来多大的便利啊！”他短暂地哼了一声，“可惜我们新上任的那位先生把修高铁的事情搅黄了。”
他告诉我他是个印度裔的马来西亚人，有一个女儿，正在读小学。“你知道马来西亚的小学分成马来学校英语学校和华文学校，我一直坚持，把女儿送到华小读书去了。在马来西亚人人都会好几种语言，但是我很清楚，一定要让我的女儿学会中文。你看，现在的贸易战，是你们和美国人的较量；只要是想在以后有个好前景，英文和中文就必须要学，只要把这两种语言学会了，至少不必担忧饿肚子。”他拉开副驾驶的抽屉给我看他的一本笔记，“我业余跑了很多年的出租，很多语言我都会简单地说几句。毕竟和外国客人聊天的时候，如果能说几句他们的语言，就能更好地和他们聊天。”他关上抽屉，“不过中文我不太会，现在是我的女儿在教我，她是我的小老师。——她的中文说得很不错！”
前方是一个急弯，他暂时停下了他的滔滔不绝，我抓住机会问出了那个一直萦绕在我心中的疑惑：“你的英语说得很漂亮，可我觉得还带着点其他国家的腔调——我不确定，我猜是个欧洲国家，不讲英语的。呃，法国口音？”
“你听出来了吗！”他爽朗地笑起来，“我以前在法国待过十多年，那是一九七六年的事了，当时政府出资送我们出国深造，可以选择英国或者法国；可以前马来西亚是英国统治的，就是现在也还在英联邦。所以我在想，我去英国做什么呢？所以我到法国去了，我去学厨师，做菜，做甜点，我还在法国的酒店做过很多年的后厨。”
“你的人生经历真丰富。”我由衷地赞叹道。
“你难道不是吗？”他狡黠地向我眨了眨眼睛，“你以前在日本待过吧！”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刚上车的时候不自觉地说了几句日语，我也会日语，我猜那是因为你以前在日本打车的时候总那么说——”
“你说错了。”我扳回一城，立马反驳道，“在日本我可坐不起出租车；至于我那些话，我想大概只是因为我脑子里把英语和日语都统一划分成‘外国话’，我说的时候有时自己也分不太清楚……”
我们同时在车厢里爆发出笑声。
车程过了大半，我们一直在说话，说得有些口干。他摸索一番，向后座递来一包九制陈皮：“来，给你的，吃吧！这是你们中国的零食，我很喜欢吃，特别是在昏昏欲睡的时候，在嘴里放一片就精神了。”
我道谢着接过来，他脸色忽然沉了些，讲起别的话题来。“我家本来是南部印度的，应该说即使现在我的大部分亲戚也都还在印度。不过我回去得少，有时一两年也不一定去一次。我上次带我女儿回去，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挤火车，坐汽车，总之花了很久。我女儿觉得一路上太累了，我也觉得我老家比不上吉隆坡。可是世界很大，我离开了我故乡去到了更大的城市，我也在更加伟大的城市生活过，见证过时间带来的变迁。我总对我女儿说，‘你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到更远的地方去，爸爸出来了，不再在那个你不喜欢的印度小村庄，而你也要再走得更远些，要去看更美丽的风景。’其实我很羡慕你们，中国变化得太快了。二十多年前我去西安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它悠久的历史但是觉得它缺乏活力，那时的西安比吉隆坡差多了。可是前几年再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它已经变成了一座现代又时尚的大城市，就像是在唐朝一样。”他顿了一下，呼出一口气，“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们那样呢？”最后一句话他声音低下来，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回过头看我一眼，“说真的，我不知道在你心里是怎么想，可是我很羡慕你们，中国的发展速度令人嫉妒，你们现在的对手是美国，全世界都在注视着你们较量中的一举一动。”
他的语调中带着一丝忧郁，可是他的眼睛是亮的。他自言自语一般又说道：“我的女儿已经会说很流利的中文啦……”
我望向车窗外，打断了他的情绪。“那个……”我不好意思地开口，“我好像把终点定错位置了。”
他带着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看我：“所以我刚才才在问你是哪个航空公司！你可得记住，你坐的那个航空公司都在另一个航站楼，距离还不近……”他打了个转向灯，“不过没关系，时间赶得上，我送你过去。”
二十分钟后我们抵达了我的航站楼。下车之前我向他询问除开已经在网上支付的费用，还需要给多少机场高速费？他帮我把行李取出来，站定了挥挥手：“别在意那些小钱，不用给我了，今天和你的聊天很愉快。祝你一路顺风。”
“祝你有好的一天。”我也向他告别。
在给司机评分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名字叫做钱德拉，这是印度教月神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