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成为地理学家的小明希望能够在这个博客继续私人创作,从底线上不向现实低头。

远乡漫谈·寒山流浪者

*奥地利和瑞士。写了一些在阿尔卑斯山脉间自我迷失的往事。之所以提到一句巴伐利亚是因为那次旅程正是从巴伐利亚开始,顺便也都是德语区。

*一路上最作死的事情大概就是我四点半起床到原野里去随便摘不认识的树叶放进嘴里大嚼特嚼。(我住在公路边,离开旅店前面是田后面是森林)

*相同的旅程我在卡马同人《巴黎旧事》里面也写过,倒不如说同人里面地点写得还全面一点。我写作极其依赖自我经验,同人里写过的地方基本都是我去过的地方。(当然叙利亚那种一看就没去过的地方除外,我那时缠着当地人问了很久)


寒山流浪者

 

  在巴伐利亚高平原上清冷的骤雨中,晨幕是带着水汽的透明灰色。透过高大巴士的玻璃窗,被雨水洗的通透的绿色植物呼啸着刺进我的眼睛。蜿蜒的道路两旁有开阔的农田,这里位于黑森林山脉的最南端,零星分布着松树和杉木林,它们有我喜爱的颜色。

  我一路向南,将要驭上寒山,几十公里外便是阿尔卑斯山脉北麓。我的脑海里盘旋着寒山子的诗,诗云:

  “旭日衔青嶂,晴云洗绿潭。谁知出尘俗,驭上寒山南。”

  这是寒山子在山居时的细腻情怀。日出青山,潭映浮云,超脱尘世。

 

  杰克·凯鲁亚克在《达摩流浪者》一书的扉页写道:“谨以此书献给寒山子。”那本书有关于隐世与禅,有关于群山之间的苦旅,有关于追索生命的直觉。那是一九五零年代的流浪。

  我那时确实也算是半个流浪者,我在人群中,却找不到归处。尽管,我总是想要假装拥有寒山子那种死将喂青蝇的隐者般的心灵,但我明白,自己绝无那般自在洒脱。彼时我追寻理想主义的光辉,但那就像是永不可及的地平线。我在巴士中远望群山,想着,为什么我没有那等胆魄与豪气,无法追寻内心野性的呐喊,只能怯懦地蜷缩在熟悉的窝?为什么我就像提线木偶,被命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手操控,在人潮中摩肩接踵,过得不明所以?

  书中有这么个句子:“……是谁开了这个残忍的玩笑,使人们不得不在原野上,像老鼠一样疲于奔命?……”

  我想我就是那只老鼠,但不在原野,而在沟渠。

 

  空气里尚带着夜时的薄寒,云层厚重,蓝色天宇只能从云与云的间隙中窥见,风吹拂过来。行驶的道路曲折偏僻,阿尔卑斯山脉绵延广阔,群山环抱中湖区伫立。我抵达的地方是名叫哈尔施塔特的山中小镇,以盐矿得名,最著名的景点大概是那间人骨教堂。小镇狭长,依湖而居的建筑木料与石材被漆上缤纷的色彩,浅红以及淡绿,湖蓝还有明黄,黑与白,光和暗。绚烂多姿的花被细心地栽培在街侧、屋顶与窗口的木花篮里,每一间都不尽相同。这个地方安祥得如同阳光里的冰又或者是水晶;雪山之间的湖是横卧山间的翡翠,清洌的湖水泛着波光与烟气,有天鹅游曳于其上。

  然而,寂静麻木了躯体,将思考凝固,眼前的景致无奈何地带着淡淡的蓝色忧郁。

 

  我想也许我明白,那是正常的,那是人人皆有却不会向外言说的苦闷。在那一年我尚是个大学生,带着一种年轻的傲慢。那种傲慢毫无必要却让彼时的我敝帚自珍,我总认为我同其他人全然不同,也没有可能有谁能够窥得我的心灵。这傲慢令我总是孤独一人、形单影只。

  镇上没有什么人,也许是太早了,又也许是这里只是人们夏季里避暑的地方。零星星几个游客,只顾着贪婪地拍摄风景,偶尔不经意瞟见我一眼。我惯于一个人,这意味着我需要牢牢记住我走过的路,我不能错过巴士。在这种地方总是适宜于思考,我开始回忆我并不算长的人生,只觉得尽是可耻之事。我的生命里充斥着险恶的失败与错过——“险恶”一词是自我安慰的语言,籍此我能得到莫须有的慰藉,把那些错处推到别人身上去。我或许明白自己才是很多糟糕事的罪魁祸首,可我全不承认,又有谁能够那般坦荡?大圣人或者大英雄也许可以,可我只是个自称追寻理想的大学生,不但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并且一事无成。

  那些情感涌上来,比融有雪水的湖更加冰冷,叫人喘不过气。我只感觉到连空气都变得愈发寒冷,而我穿得又太单薄。我为什么要这样同自己斗气,这本该是个愉快的旅途,不是吗?就算只是片刻,能够抛下生命之中的种种繁琐之事,那也便是值得;可往事就像渔网一样无法挣脱。

  继续旅途吧!只要向前走,只要还在路上,就总能有下一个目的地。对于一个旅途而言确实是如此的,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绕过一个湖又一个湖,车窗外是大片大片草场与林木,还有微雨后刺眼的阳光,异常高大的风力发电机散发一种钢铁机械的冷酷。

 

  数日后,我离开奥地利去瑞士。我将要攀登皮拉图斯峰,它只有两千米出头米左右,这对于我而言海拔不能算高。我的故乡西面就是高原,那里动辄就是五六千米的山峦。我自小便游走于群山之中,对于高山是熟悉的,但我依旧热衷于登上那些未曾见过的山。我并非专业的攀登者,只是个随心所欲的旅人,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我抵达了这里”。凯撒在泽拉战役的捷报里写道:“我来,我见,我征服。”放在我身上就是,我旅程的版图上,又能够开疆拓土。

  在去皮拉图斯峰之前我先到了卢塞恩小憩,乘船泛游卢塞恩湖。木制的卡贝尔廊桥横在卢塞恩湖上,桥的两侧栽满了缤纷的鲜花,木板从天花板悬下来画着历史故事。若要蹲在湖边石阶上,便会有一大群天鹅如同白色海盗团一样冲过来,抢夺人的东西。

  卢塞恩还有另一处地标,那便是雕塑“悲伤的狮子”,那是一只垂死的雄狮,前爪按着长矛与盾牌。这座雕塑是为了纪念1792年在法国大革命中牺牲的瑞士雇佣兵。当时瑞士贫穷落后,男人多以当他国雇佣兵为生;在那次战斗里,一千一百名雇佣兵阵亡近八百人。我对那段历史并不熟悉,只觉得那狮子塑像确实无比悲伤。白色的石头,空荡荡的石壁,以及前方镜面般的绿色潭水,冥冥间听见空气里飘荡苍白的哀歌。

  据说皮拉图斯地区是龙与巨人的故乡,在龙背之上飞过笔直高挺的茂密森林,我看见蕨类与苔藓,和峰顶灰色的石块和裸土。沿着狭长蜿延的悬崖边小路,向下穿过一个陡峭的山洞,还未出洞,浓烈的野山羊粪便味就像飓风般扑鼻而来。洞外的峭壁上确实有着一些野山羊,它们看样子是快乐的,在岩石间跳来跳去。我向前走,一头公山羊突然大声叫起来,顶着角便向我的方向冲来,我落荒而逃。这一切被一只停驻在木桩的英俊乌鸦尽收眼底,它昂起头,表情戏谑,眨着黄褐色的眼睛洋洋得意地摆着得体威风的姿势不卑不亢地对着面前摆弄黑色方匣子的谄媚人类,等到人类谦卑地放下双手,乌鸦点头示意,展开双翅绝尘而去,飞越过那些野山羊。

  我想我需要更加结实的肌肉与心脏,那样我便能从山脚背着巨大的背包徒步登山,天色暗了便找一处稍微平整的空地扎营露宿。生火煮饭,寻找水源,自在地躺着,围着火堆同别的旅人谈论一切已知的和未知的。我们将看见那列有三根轨道的齿轮小火车朝山下开去,铁道倾斜度有四十八度,在世界上排第一位。

 

  我到底也是没有登上峰顶。栈道只修筑在较为开阔的平地,而要想上到峰顶,只能徒手攀爬。我的平衡感十分糟糕,纵然四肢着地,满面灰土,依旧两股战战,不敢登上那片山岩。我明白那时我是受了嘲笑的,毕竟上面坐满了来自各个国家的人们,携家带口,注视一个愚蠢笨拙的亚洲大个子手足无措。小孩子们如同敏捷的羚羊蹦跳而上,而我泄气地坐在低处的泥地上,身边皆是白发老者。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并不愿意为了逞一时的英雄豪气而摔断腿。或许这也能解读为我的怯懦,可那又怎样呢?我长吁胸中淤积之气,极目远眺。阿尔卑斯山脉的群山在我的眼前一层又一层地堆叠,近处是清晰可见的绿色和灰色,越往远处,便越像是写意山水画:山峰只露出尖的顶部,在那之下则被云气遮盖,似是隐在了空中。

  在山谷里,有几位滑翔伞爱好者,离得太远,我只能隐约看见他们红色的伞面在风中掠过。这附近的山中并没有太多的人造物,只是茫茫的旷野,以及羊群。我不禁猜想,漂浮在山峦之间,是一种怎样的感受?那是自由吗,是坦荡吗,是洒脱不羁吗?我又何尝不想如他们那样快意人生!

  可是我总是在畏惧,这叫我时常因为自己而感到可耻。这份耻辱是不论我走到哪个天涯海角,躲藏在哪处深山老林里也如影随形的。我这可悲的流浪者!日近黄昏,山顶上愈发冷了。

 

  迷失在故乡与客乡的夹缝间,忧郁是不可避免的,我总是试图逃离人群。一路上我一直怀有某种隐隐的哀愁,这份情感确实存在,但我又难以名状。那些日子里我心情低落又间或夹杂神经质的亢奋,我想我的魂灵可能正在被四维空间的外力扭曲,同时我的脑髓和细胞颠沛流离。呵,人生不过梦一场!可为何这梦境如此真实,教人苦痛?而那该死而耻辱的苦痛尽是不可言说的,因为我明白说出来后便是可笑的庸人自扰。我热爱这个世界,但我憎恨我自己。

  我在心中向群山呐喊:请遗忘我这个异族人。一个外乡的旅客。一个歇斯底里的灵魂。

  群山沉默。

 

  ——一切是梦中,一切也在清醒;血液还在流动,呼吸依然持续。忘记,把过去的时间忘记,明日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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