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成为地理学家的小明希望能够在这个博客继续私人创作,从底线上不向现实低头。

凡人小记·长女

*海外华人其实我还能写,不过实在很想写的也就这一位。如果日后有机会再写写其他人好了。下一篇开始讲中国人的故事。


长女

 

  如果到南洋去待上一段时间,或者和南洋华人们多接触接触,难免生出对于自我的一个身份质疑:“可能我是个假的中国人。”这些四五代之前下南洋的华人们在异国他乡稳住脚跟,接着把血脉在脚下的土地上延续下去。相对于常年生活在中国本土的我们而言他们通常更加恪守传统,毕竟我从不知道这么多节令的习俗惯例,我时常觉得他们可能才是正统。一位曾在大陆任教多年的华人教授曾对我感叹:“北京的春节实在没有年味,我真想让他们过年到我那里做客去,我那里才是正宗的中国年啦。”

  不过今日的故事是关于另一个华人大家庭的长女的,我和她曾住在同一栋楼,因此一来二去便熟悉了。她让我称呼她叫“小鱼”,她很喜欢这个名字,觉得可爱又俏皮。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说出了令我至今难以忘怀的一句惊天动地之言,我原话复述如下:

 

  “我爸的gang门特别好。”

 

  此言一出我大惊失色,她见我没有回应,又大声说了一遍。我更加窘了,心中默念我实在对令尊的臀部没有兴趣,强笑道:“你在说什么?”她愣了一下,拍着身边的高大的钢制晾衣架补充道:“我们家有一个造钢门的厂,你知道吗,我家门特别安全,是我们州最好的,他们做生意的都喜欢我家的钢门。这个衣架就是我爸爸专门做给我的。”

  我沉默了一下:“在中国我们一般叫它防盗门。”

  “这样子啊!我就说你怎么没有反应!”小鱼笑眯眯地说着,“我说中文会不会有很怪?可我们还是讲中文吧!和你我就不想讲英语了。”

 

  小鱼是个十足的勤奋者,明明还有几个月就大学毕业了,我却经常看见她早上五点起床看书学习到晚上十一点。我说你可真拼啊,她说道,华人哪里有不拼的?再说了,她现在已经懈怠了很多,刚上大学的前两年,她从早学到晚,后来干脆学到昏迷倒地被送进了医院住了一个月。期间她每天都因为没有看学习而坐立难安成天吵着要看书,直到被医生一句:“你不要命啦!”给堵了回去方才安分下来。她对我说:“我出院后想明白一件事,就是不要再叫自己一定得全A+或者A, A-也不错,如果实在特别累,就偶尔得一个B没关系。我不愿再住院,也不想我妈妈再从家乡专门到学校来陪我。”

  听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想着自己不忍卒视的成绩单,在心中拜服了大佬。

 

  她家祖上是从潮汕下的南洋,到了她这一辈她也记不清自己是第四代还是第五代。她说她家很注重和中国老家的关系,每年爸爸和叔伯们都会回潮汕祭祖,不过她本人倒是从没有回去过。她是家中的长女,下面有两个妹妹和一个最小的弟弟;作为大姐,她从小就被要求要以身作则,干什么都得表现出长女的风范。她跟我说,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的童年其实很累,她既不能哭闹着要这要那,在有好吃的好玩的东西的时候也得留给弟弟妹妹们。如果她眼馋了也想要,就会被妈妈制止,说什么:“啊,你做大姐哎,你不要跟你弟弟妹妹抢!”她郁闷地说:“我觉得我就没有吃到过好东西,有些时候我爸爸出门做工回来,就带一个两个好东西回来,我都从来没有的。”

  生活上如此,学习上更是如此。看着小鱼的表现我不难猜出她从小就是个学霸,也确实是这样。她中学毕业的时候十三门功课全部都是A+, 按理说,她可以申请任何一所顶尖大学,可她妈妈不愿意,自作主张把她送去了一间打着“为家境贫寒的学子提供优秀教育”旗号的大学。那诚然也不是所差劲学校,但却让她看不上眼,因此一直心有不甘。她说她从没考虑过那所学校,她甚至都想到了要去读哪些私立大学的好专业,可是她妈妈却直接对她说:“如果你去念那样好的大学,学费就很贵,那你还想不想让你弟弟念书了?”她恨恨地说道:“我弟弟成绩比我差多了,只拿到七个A哦!可我家把他送去超好的私立大学学计算机!你知不知道,他学一学期都够我在这里念三年哦!不过我很爱我弟弟啦所以没关系,可我还是有时就很不甘心哦,我拿那样好的成绩就来这里。”

  我想到她家钢门厂的事,就问:“你家不是防盗门生意做很大吗,应该也不缺钱……”

  “是不缺!可他们就觉得我读书花钱花很多!”她嘟着嘴,抱怨几句又去看书了。她读的是她们学校最好的商科会计专业,读这个专业也不是出于喜爱,只不过是她觉得很有用而且她的学校以会计专业驰名。她说她想要毕业后开一家自己的小店,就不用被家里管了。

 

  后来她的两个妹妹过来这边看她,我们就一起出去到韩国烤肉店吃饭。席间,她忙来忙去,拿菜烤肉都是她在忙活,也不要我帮忙,而两个妹妹只是闷头苦吃。她有些不高兴地指责两个妹妹怎么都不跟我打招呼,太没有礼貌;我打圆场道可能是妹妹们有点害羞,没关系没关系,可能是我太随意了把人家给吓到了。我开玩笑说:“你简直就像是妈妈带两个小孩出来。”小鱼撇撇嘴:“就是这样哦!我要是不在我都不知道她们两个要怎样。”

  餐后两个妹妹回了酒店,我和她回我们住的地方,她就跟我讲起了妹妹们的事。她说她的大妹妹和她念同一所大学的不同专业,已经毕业了;而小妹妹高中毕业便不读书,个性很强,家里也管教不了,就由她去了。她说:“你知道吗,我妈妈很喜欢生小孩,和你们中国不一样,我们想生几个都行。然后我妈妈就生啊生,一直生到我弟弟为止。”

  我问她:“你说你爸爸妈妈都有做工,那你小时候是不是就像他们的妈妈一样?”

  “是了啦!就不是有那句话,叫什么,哦,‘长女如母’,我大的那个妹妹来念书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哦,全是我去教她。车也不敢开,每次都是我载她去这去那。”她嘴上这么说,不过还是带着一抹笑意,我能看出她确实很爱自己的弟弟妹妹们。

 

  再一次的长谈实在她临近毕业的最后一个星期了。那天晚上约莫十点多,她突然过来请我出去吃夜宵,想和我聊毕业后的事情。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聊着,她说:“我知道你这方面很有经验,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怎么去申请德国的美术学院?”

  “哈?你不是说你要开小店吗?”

  “是啦,不过我也是想和你一样到外国去嘛。你上次有告诉我,德国和法国就不要学费,我有在网上查哦,有一个我很想去的美术学校,其实我是很喜欢艺术的。我想知道怎么才能申请成功!”

  我看了看她心仪的学校,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事实上在那之前我们相互看过对方的画,我在此要直言不讳地说她的美术功底确实还不如我。我犹豫了一下,问她:“你要听我跟你讲实话吗?”

  “我就是为了听实话才叫你出来!”

  我顿了一下:“首先,申请艺术学院你得有作品集……”

  “我可以画啦!我小学中学的美术老师都说我画的不错。有作品集我就能被录取吗?”

  我换了种方式对她说:“你看,你在大学成绩这样好,那么我们知道哈佛大学也很好,那你想想,让你现在申请哈佛大学的研究生,你觉得你有多少概率能选上?”

  “哈佛!你在开玩笑吗?上不了啦!”

  “……所以你现在的想法是要去艺术界的哈佛啊这种顶尖大学啊,你也没有受过正统的很多年的美术训练……”

  她的动作僵硬在那里,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我看着她的表现,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问她:“你是想去学画画还是想去德国?”

  “……我想去德国。”她嗫嚅道。

  “那就好说了!”我一拍大腿,“你完全可以以你的专业优势去申请工作签证,然后到那里去。至于学习画画,这都是不用着急的事,学习到老了也可以学的!”

  “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啊,我家也肯定不愿给我钱的。你说过的,德国吃饭和住宿也会很贵……”

  “那就在这里攒够钱再去呗,反正你的最终目的是‘去德国’,附带的目的是‘学画画’,那么我们就用这两个目的反着来想,你在此之前需要什么。来,你最开始说过你想在这里开小店,你是学会计的,你想想自己的优势有哪些?你在什么时候,具体哪一年要去到德国?这样的话你需要攒多少钱?……”

  我滔滔不绝唾沫横飞,足讲了一个钟头,和她把所有条件列了出来分析。她很认真地听完我讲,感叹道:“你在哪里学到的这些逻辑?你想得好充分!”

  我回想起往事有些尴尬,我说:“我以前吃过亏,吃亏学的。”

  她说:“你说得很好,让我仔细想想。”

 

  那之后她毕业了,搬了出去,两个月后我才又见到她。她约我出去吃回转寿司,一面说:“自从上次和你聊过之后,我终于也是想通了,学画画是到老也可以学的!总之我还是先攒钱……”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德国?”

  “啊?”她拿筷子的手颤抖了一下,“德国啊……再说再说。哎你知道吗,我本来都有选好要去到哪里做工哦,结果我妈说你一个人女孩子过去肯定被骗,就帮我找了个朋友那里的工作。真烦,我要去和我妈认识的一个阿姨住,我妈说这样还省房租,阿姨不收我的钱。”

  她夹起一块寿司又放下:“德国啊……”

  我看见她的表情从向往变得带着哀伤,又做出一副笑脸来叫我吃吃吃,我本不该随意揣测他人的心思,不过我觉得不管德国也好学画画也好,都是小鱼心中的为了逃避枷锁而给自己想象出的世外桃源。她絮絮叨叨地说她下周就开始做工了,那里的工资也不是很高,勉强就够用……

  我感到一丝悲伤,不过这悲伤是徒劳的,我做不了什么。她开车载我回去,注视着前方的道路:“你真好,真自由,自己去了那么多地方。”

  我无言以对,只好笑了笑。

  临别前小鱼问我,以后有什么疑惑还能再来跟我说吗?

  我说,如果我能帮到你,你就尽管问吧。

 
评论(1)
热度(13)

© 即墨清潇 | Powered by LOFTER